萧恒赶去时,梅道然已在牢中。
萧恒身体尚未痊愈,右手也在恢复之中,梅道然见他来,先上前搀了一把。萧恒在他跟前也不强撑,一条手臂的力气落在梅道然手上,问:“如何?”
你能下床不久,这位就投案自首了。梅道然说,不是生人。
萧恒站住脚,远远往牢中望一眼。牢狱灯火昏暗,一个女人蜷缩在角落,露出一张枯槁蜡黄的脸。
萧恒深吸口气,“苏小云。”
“是她。”梅道然颔首,“她是在玉升二年暮春到的潮州,正赶上好时机。当时咱们清剿妓馆扶助妓女,她的身份非但没有受疑,反而叫不少人放下戒心。”
萧恒问:“她是英州的人?”
梅道然摇头,“是贺兰荪的人。”
他瞧瞧萧恒脸色,继续道:“我已经派人查清了,锦水鸳的火药的确是英州的手笔。真别说,英州柴有让可真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勾结影子,和贺兰荪还有交际——不过贺兰荪另藏鬼胎,想叫潮州英州两虎相争,他好坐收其利。然后他就把苏小云派来,让她接近潮州营高层,寻找间隙。”
萧恒了然,“她接近盛昂是蓄谋已久。”
梅道然点头,“后来盛昂战死,你自己出钱供养这些军属遗孀,但凡所求无有不应。这就给了她新的机会。”
“秦少公写给潮州报平安的书信先送到驿馆,再转送到州府。那天苏小云也在。”梅道然说,“再过一个月是盛昂的生祭,她做了几件衣裳,要由驿馆送到西塞去烧。就这么着,少公的书信给调换了,变成每日无事发生的邸报中的一份。”
萧恒倒吸口冷气。
也就是说,秦灼那封写明在羌地无恙的信落在苏小云手里。而苏小云恰是羌君的人。
梅道然也是后怕,“幸亏少公下手利落早早把羌君端了,倘若苏小云把这封信送到贺兰手上……”
他感觉萧恒身体突然颤抖起来,宽慰道:“这是天命所在,你们两个都福大命大。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萧恒调整好呼吸,脸藏在椽木阴影里。再抬头,神情已然平静。
他嘱咐:“师兄,你在外面等我。开门。”
***
牢房锁链打开时,女人抬起头。灯火照耀下,她毫无脂粉的脸更像一只爬出古坟的野鬼。看到萧恒的一瞬,她平静的脸上甚至有些大无畏的含义。
萧恒叫:“苏小云。”
苏小云揾了揾鬓,向他俯身下拜,“拜见将军。”
萧恒问:“这是你的本名?”
“不是。”苏小云有些自嘲,“花柳之地,哪个记得本名。”
萧恒没有寒暄的打算,直切主题:“你是什么时候起为贺兰荪办事?”
“五年之前。我女儿得了痨病,妓馆把我们娘两个赶出去。羌君赴宴路过,见我们可怜,施以援手。”
“你当时在羌地的妓馆?”
“不,在江南。”
“你一直在江南?”
“本家在北边,早年遇人不淑,家乡又罹患大难,被卖去长安。又多地辗转,才到江南。”
萧恒颔首,“这么说来,贺兰荪对你有大恩。”
苏小云道:“再生之恩。是故羌君但有驱遣,我无有不从。”
“贺兰荪多疑心深,只因报恩,便全然信你?”
萧恒盯着她的脸。苏小云不像积年训练的奸细,她的表情没有老练掩饰的痕迹。他看到她眉心一颤,像一枚柳芽瑟缩于春寒,依稀能看到千金买其笑的旧日容颜。这蹙眉的神情很面善。
“我只身重返中原,我女儿……在他手上。羌君在帮她治痨。”说到这里,苏小云语带哽咽,“病愈还是病死,俱在他一念之间。”
萧恒心中有了判断:“梅子说你自首是在我苏醒之后,其实不是这个原因。你是听到了贺兰荪的死讯,才决意投案。”
“你想求我找你的女儿。”
苏小云的身体一下子瘫软,她伏在地上失声哭诉道:“我以为羌君心爱秦少公,只是伺机想逼他就范而已,实不知他有窃州杀人的心!我知道我罪大恶极猪狗不如,但听闻将军是皇天贵胄仁人心肠……将军——侯爷!侯爷既是前朝皇子,普天之下俱是侯爷儿女,求侯爷救救她吧!孩子无辜啊!”
“她父亲呢?”
苏小云惨笑:“贱妾此等处境,哪里去找她父亲。”
萧恒默然片刻,“盛昂临终有言,要我好好照顾你。”
一串眼泪从苏小云眼角垂落。
“盛郎……他是个好人。”
萧恒凝视她许久,目光又恢复毫无温度的样子,“无论如何,锦水鸳之祸与你相干。你既已认罪,就听候处置吧。
他站起来,“我会去找你女儿。”
苏小云浑身一僵,接着对萧恒背影咚咚叩头,“妾叩谢侯爷大恩大德,叩谢侯爷大恩大德!”
萧恒身形一顿,终究道:“我不是建安侯。”
苏小云猝然抬头,神情惶惑,“你不是建安侯……可你的名字……?”
“我是叫萧恒。贱籍的萧,长久的恒。”萧恒的手打开牢门,“这是我的本名。”
他没有多言,也不再留意苏小云的反应。关门出去后,萧恒对门外等候的梅道然道:“将她带出去,杖二十,别在人前。其他人继续审问,从良人中剩下的奸细全部留待处理,剩下的送大院那边去。”
萧恒关闭潮柳两州所有妓馆后,将妓女安排进几处空院,给她们提供织机绣面,叫她们做活为生。妓女从良依旧颇多非议,但人言却是很难禁止之事。秦灼位高权重尚且为人不齿,更何况这些卑弱女子?而世人对女子的恶意,总比对男人更盛。
梅道然惊道:“这就完了?”
萧恒默了一会,“找找她女儿。”
梅道然倒吸口气,“你佛祖啊,大慈大悲普度众生来了?”
“师兄,”萧恒看向他,“曹苹没找到,也不会找到了。”
娄春琴做事滴水不漏,不会有活着的任何一个人得知曹苹行踪。英州曾以此为诱饵催逼梅道然出城,从俘虏招供来看不过诓骗之计。十年来杳无音讯、生死不闻,如此世道,就算找到曹苹,必然已同这些女子一般不人不鬼。
天底下到底有多少个曹苹,又有多少个娄春琴?
梅道然欲言又止,萧恒握住他手腕,“叫大伙都去我军帐前头,我有话说。”
***
梅道然按萧恒吩咐,安置香案、香炉、黄酒诸物,一条长板凳落下时,萧恒走到军帐前。
炉中青烟袅袅,萧恒走到案前,道:“锦水鸳一战,我虽死里逃生,却有百余兄弟魂断于此。今日我请大家前来,正是要清算这笔血债。”
火药点燃时程忠也在楼上,虽侥幸未死,但也伤了腿脚,只道今生再难上马。他目眦欲裂,大声喝道:“将军将那奸细提出来,把她千刀万剐以解此恨!”
萧恒道:“细作苏小云,奉贺兰荪之命扣押秦少公书信,欲叫我和英州鹬蚌相争,好叫羌地坐收渔利。但此事她不是主使,她也没有主使的本事,我已下令,杖二十,以惩其罪。”
程忠叫道:“将军,咱们知道你是慈悲心肠,可她到底害死了咱们这么多弟兄!将军要留她性命,老程不能答应!”
人群议论纷纷,也大声附和:“请将军处死苏小云!”
“请将军处死苏小云!”
萧恒高声道:“安静!”
众人虽气愤,声浪却渐渐平息下来。萧恒沉声说:“大伙忘了,除苏小云外,还有一个祸首,和一个罪魁。”
梅道然瞬时明白过来,刚要讲话,萧恒已开口道:“我是潮州营的统率,围攻锦水鸳是我的决定,兄弟们冲上楼来也是为了解我的困境。我本该立死当场,是离我最近的将士推开我,他在我面前粉身碎骨了!”
众人一时默然,隐有哽咽之声。萧恒深吸口气:“这是我的决策失误,他们因我的失误而死,他们死了我还活着!身为主帅判断不明,徒令百余将士无故捐躯,我才是真正的祸首!”
程忠急声道:“将军,这明明是英州羌地那两个王八羔子使的歹计,怎么能怪你!”
“错就是错,有错当罚。”萧恒道,“我杖苏小云二十杖,是她的确有过,但她该受的罚当止于此。我知道大伙瞧不上她,她是个妓女,还攀附了贺兰荪,但她也是盛昂的妻子,是咱们的弟妹和嫂子!老盛临终有言,要我好好照顾她,他的白骨埋在黄沙里带不回来,是我辜负他。现在,咱们要处死他有隐衷的妻子,叫他今后断绝香火做个孤魂野鬼吗?”
萧恒缓了口气,继续道:“待苏小云受刑后,我会逐她出潮州。但还是那句话,她该受的罚当止于此。我不是。”
梅道然也急了,“知道你要严明军纪心里有愧,但你他妈不是找死吗?你死了这些人怎么办?”
一片哗然间,突然响起一阵鼓掌之声。
程忠见有人挑事,心头火蹭地蹿起,掉头看去,见人群后走出个风尘仆仆的少年人。马跟在后,他穿一身青布文士袍,看着萧恒,一下一下地鼓掌。
赶在程忠动手之前萧恒已开口:“来了。”
梅道然忙冲程忠喊:“松手,这是咱们将军新募的军师!”
众人让出条道,李寒四下拱拱手,走到人前,抬脸看萧恒,“听闻将军冲冠一怒,险些命丧黄泉。这不寻思着你我相知一场,怎么也得见最后一面,托孤也好遗言也罢,总得有人记录在册。在下一路上挽辞都撰好了,没成想将军还全胳膊全腿地站着,倒是意外之喜。”
他虽说是喜,但每个字凑出来都像咒人。萧恒笑了一下,不说话。
李寒问:“将军方才说,有罪当罚,将军以为自己该当何罪?”
萧恒道:“败军之将,罪当斩。”
李寒一摊手,“但将军没打算现在赴死。你若一死,潮柳西塞群龙无首,这叫不顾大局。但你若不死,闹出今日这场阵仗,而后学曹阿瞒割发代首,多少有些虚伪。”
梅道然有些头痛,“我说军师,你远道而来,是拉架的还是拱火的?”
李寒道:“先问问将军的意思,自己这个祸首该受什么惩戒?”
萧恒道:“先杖八十。”
梅道然一言不发,盯着萧恒上上下下看一会,喝道:“你还真当自己钢筋铁骨,刚被捅个对穿炸下楼去没俩月,就又这么折腾?”
萧恒道:“那就先杖四十,记下四十。”
李寒倒很铁面无私,“剩下那四十杖,将军打算什么时候补。”
萧恒看向他,“攻克英州之日。”
萧恒素来以守城为重,极少犯人,公然攻打英州,除了要拔除柴有让之外,更是与皇帝叫板。
众人愣然里,萧恒端起酒碗,高声道:“众位,受杖绝非我一时意气之事。英州屡番挑衅,继阿芙蓉流通后又欲毁城夺池,如今无需再忍。皇帝按兵坐视,敌军来犯无有援手,彭苍璧奉旨犒劳,实为杀我以绝后患,如今亦无需再忍!我不只要克英州,我还要克京师!我必须要建一支纪律严明的王师,那我必须认罪受惩!不然我没有脸再叫大伙和我出生入死,没有脸祭拜因为枉死的同袍战士!今日我愿以此四十杖为规矩,明日攻克英州,再以四十杖犒军庆功!”
李寒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萧将军,希望今日这四十杖能叫你记得这句话的分量。”
萧恒倾酒于地,丢掉酒碗,对李寒说:“请军师监刑。”
李寒也不劝阻,答应得非常痛快。
萧恒解去上衣,袒背伏在凳上。
李寒一见他后背便瞳孔一缩,拿眼去瞧梅道然,低声说:“你没跟我说伤成这样啊?”
梅道然骂道:“妈的当晚脉都断了,他就是个作死的东西!”
李寒稳住呼吸,“将军要主动发兵,必须以身作则。今日正是立规矩的时候,将军得一言九鼎,才能有以后的金口玉言。”
他往后退两步,两个执杖人举杖上前。
李寒高声喝道:“一!”
军杖带风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