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萧恒入京起,长安城门便增设岗哨,更是从京卫中分拨大量军力驻守,只进不出。如此铜墙铁壁,显然准备生瓮中捉鳖。
范汝晖戍守宫中,其麾下便把守宫门。杜宇已做到金吾卫中郎将,率令三百军驻守春明门。
杜宇正登记造册,突然,听得街衢尽头遥遥传来马蹄震荡之声。
他一按手心,麾下士兵当即按刀负剑,进入战斗状态。
来人足有数百,个个身系素绦。为首者面庞消瘦,两眼乌青,一副憔悴模样。
杜宇抬手一敬,“许二郎如此阵仗,要出城?”
许仲纪跳下马背,也对他一揖,“怀化将军头七已至,祖父向陛下禀奏过,许氏麾下前往陵前吊丧。这圣旨,相信中郎将也收到过。”
确有其事。
杜宇扫量人群,“尽是老将军帐下的兄弟?瞧着倒眼生。”
“一些是从前的帐下,感慕将军高义,一同前去祭拜。”
“怎么不见老将军前来?”
“祖父身体抱恙,难以下榻,故而无法亲至。”
杜宇目光扫过他身后压压之众,拱手道:“老将军身体欠佳,在下身为后辈,理当拜问平安。不如许郎引我登府一叙?”
许仲纪冷笑一声:“中郎将这是怕我夹带什么不该带的人,借机叫开城门吗?”
杜宇笑道:“二郎言重,只是许杜两家交情不浅,我登门拜见,也是规矩。”
“许氏奉旨拜祭,中郎将切勿耽搁。”许仲纪双手举起一物面向杜宇,“祖父遣我代行,特授军印,如他老人家亲至。中郎将既然已经收到旨意,还请奉诏开门。”
有军印作保,杜宇心下疑虑消散大半。这时许仲纪一名随从忍不住道:“中郎将已然娶妻,当知长相厮守如何不易……还请中郎将高抬贵手,体谅我们二郎君一片心。”
杜宇闻言一愣,抬头看向许仲纪。
苍白阳光里,许仲纪已红了眼眶。
许仲纪与崔清故事并没有落到实处,两人谨守分寸,从不逾矩。二人两不相见久矣,甚至还有过不和传闻。直至阴阳两隔,那点游丝般的情意才被死亡之雨打湿在地,叫人能看到实处。
所别之巨何如生死。
京中子弟成长一处,许仲纪年纪轻些,也算杜宇看着长大。而崔清如何从少时纨绔长成一代女将,杜宇也看在眼里。片刻后,他轻叹一口气,后退一步,道:“开城门,放行。”
许仲纪翻身上马,对他深深一揖,道:“多谢阿兄谅察之恩。”
紧接着,他振缰喝马,一马当先时身后数百马蹄声如飞,井然有序地涌出城门。
蹄声远去后,春明门轰然闭合。
***
含元殿上,宫人手托漆盘,奉上一只玉觥。
贺蓬莱会意,问:“可是陛下有何吩咐?”
宫人垂首道:“李郎辩才难得,陛下十分欣慰。特赐御酒一盏,请李郎润喉。”
李寒看向那盏酒水。
无色的,无臭的,干净得不像酒而像水。
他俯身在地,所面不是宝座却是殿外,叩首道:“臣李寒,叩谢圣恩。愿我主前路坦荡,无往不利。”
李寒整衣起身,双手持起玉觥时被人持住手腕。
青不悔立在他面前,向宫人一拜,道:“李寒素来不能饮酒,如此天恩,臣愿代受。”
李寒看着他握住自己的手掌,嘴唇轻轻抖动一下。
“先生之恩,山高海深。只惜李寒此身,先做移山之愚公,又做填海之精卫。”李寒深深望向他,“但山平之日,寒必向山而死。海平之时,亦当为海而殉。”
李寒按住青不悔那只手,缓缓松脱自己的手腕。
他捧觥向青不悔一敬,轻轻一笑:“老师。”
“学生李寒,就此拜辞。”
他饮尽那盏酒,向青不悔叩了一个头。
拜罢,李寒拂衣起身,看向贺蓬莱,“请问天使,在下可以走了吗?”
贺蓬莱目中复杂,向殿门外抬了抬手。
李寒对他一颔首,整理衣冠,大步跨出殿门。身后,青不悔久久注目,眼看他不再回头的身影被茫茫白日吞没。
李寒脚落丹陛时,突然若有所感地抬头,汉白玉栏杆后,一袭绛紫朝服袍袖飞动,往上,是女子的乌黑眼仁和素白脸孔。
她脑后襆头垂脚当风而扬,两缕青丝般划面而过。她立在整个大梁朝的政治中心和权力巅峰——确切说是距巅峰一步之遥的位置,但李寒望向她,却像望一只羽翼受缚的孤鸟。宫墙、朝廷和萧伯如都没有这个能力,真正束缚她的只有她自己。
这次对视何其短暂又极度漫长。不过一个眨眼,但他们在彼此眼底似乎已经看尽这个王朝的百年千年。下一刻,李寒对她长揖及地,继续拾级而下,孟蘅微微颔首,也转身离去。他们在各自振翅的时候已经清楚了今天的结果和今后的结局。
一路上李寒畅通无阻,看来皆知皇帝赐酒,更没有让他死在宫中的必要。
李寒边走边在心中默数,临到最后一道宫门,已数到四千有余。
四一一一、四一一二……
突然一股大力冲撞,李寒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已被人捂住嘴旋身藏在宫墙影子下。
对方一上前李寒就分辨出到底是谁,冷静地抬头瞧他,这人怒目瞪视他,拿下巴指了指停靠一旁的轿子。
青不悔虽已罢相,也远出权力中枢,但到底是辅佐先帝的旧臣。萧伯如特地恩准青不悔入宫可乘轿代步。
那是青不悔的轿子。郑素应当是坐轿陪同他来的。
看来郑素在这里接应自己,也是青不悔的意思。
趁着宫卫巡逻的空档,郑素抬腿就是一脚把李寒踹进轿里。声响引起宫卫注目,他便扶住额头,做一副不慎撞头的吃痛表情,歉意笑笑,也钻进轿中。
李寒直身坐着,并不瞧他。郑素冷哼一声,撩袍从他对面坐下,向外道:“走吧。”
轿夫都是青不悔自家所用,绝非多言之人。轿身微微晃动里李寒抬起眼,郑素正目如冷箭地射向他。
二人一时无话,片刻后,郑素方冷笑一声:“先是欺师,再是附逆,还敢大摇大摆地进京,你是真的不嫌命短。”
李寒只说一句:“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郑素嗤道:“这就不把自己当陛下的臣子了。”
李寒道:“我是大梁朝的臣子。”
从前他这样讲话郑素还觉得有趣,如今因人而厌,最憎恶他这些言语机关,不免语带嘲意:“哦,那陛下给你这忠心耿耿的大梁朝的臣子什么赏赐?”
“陛下赐了我一盏酒。”
郑素面色一变,“你饮了?”
李寒颔首,“这是君恩,安能抗旨不尊。”
“你他妈还怕抗旨不尊!”
郑素真想破开他这脑瓜子瞧瞧,里头他妈的装的到底是算盘还是浆糊。他当即薅住李寒领子把人提到面前,往身边一丢,翻手去扣他的脉象——
摸了好一会,郑素抬头,有点不可置信。
李寒对着他眼神,一摊手。
郑素一把揪住他衣襟,咬牙切齿道:“你他妈再耍我一次,我拧掉你脑袋当球踢!”
李寒一脸任君宰割,“我说了,一盏御酒而已。”
郑素猛地松开他,冷声说:“你如此不忠之人,陛下天恩浩荡,竟没将你一杯酒毒死。”
李寒整理衣襟,“你怎么断定,皇帝没有此意?”
他看向郑素,“我饮的酒无毒,并非皇帝所赐之酒无毒。”
郑素眉头拧紧,“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然是酒被换了。”
我还不知道酒被换了?
郑素气不打一处来,懒得和他纠缠,又问另一桩事:“萧恒到底去了哪里。”
李寒道:“我若知道,进宫的就另有其人了。”
郑素看他片刻,说:“李渡白,你再给我满嘴跑马,我这就把你丢出去。”
李寒看了他一会,问:“几时了?”
郑素扬声问过轿夫,道:“午时三刻。”又冷笑一声:“人头落地的好时候。”
“那能同你讲了。”李寒唔一声,“将军自然已经出城。”
“不可能。”郑素截然道,“城门严锁加强兵力,专门为了提防他。他就算有通天本事,也逃不过京卫的重重筛查。”
“他出不去,自然有人能出去。”李寒道,“崔清头七,会有一些之前未到场的旧交去陵前拜祭。”
郑素听出他所指,不很确信,“许仲纪?”
李寒不答,只一摊手。
郑素压低声音:“你再和我玩这些顾左右而言他的花样。”
李寒耸耸肩,一副信不信由你的样子。
郑素沉声道:“萧恒一走,陛下虽不会把清河郡夫人怎么样,但京中细柳营有一个算一个谁都逃不过!你萧将军的命是命,他们的命不是命吗!”
“细柳营可是叛军。”李寒看向他,“小郑将军,你也觉得他们罪不至死,是不是。”
郑素目光一暗,抬手掐住他下颌。李寒很少在他脸上看到这种阴鸷表情,他被青不悔教养得太好了,好得差点叫所有人忘记,他是八岁那年为报父仇,抬着一口三十余斤的重刀将叛徒脖子一点一点磨断的人。
郑素一字一句说:“你再跟我动一下你那些话术,我就掰断你一根手指,我说到做到。”
话毕,李寒未有丝毫惧色,却轻轻叹口气,像迁就一样地开了尊口:“他们也跟着出了城。”
李寒但凡肯开这个口,就不会说谎。
脑中电光火石地一闪,郑素有些恍然,却还带着不确信,缓慢道:“许仲纪带出城门的吊丧队伍,就是细柳营乔装而成。”
李寒夸他:“聪慧。”
郑素了然道:“萧恒就混在这里。”
说完,他又有些不可置信,“你竟能说动许仲纪。”
李寒道:“我只是把崔清究竟如何战死,和皇帝削权细柳营以致兵力不足之事讲给他听。”
郑素恶狠狠看他,“你他妈撺掇许仲纪,为许家考虑过半分吗?许家出了这么个叛逆,皇帝雷霆之怒要如何承担?真当谁都和你一样毫无心肝没家没口吗!”
李寒道:“此事系许仲纪一人受我蒙骗,偷盗祖父军印所为。皇帝那边一经发觉,许凌云当即会将许仲纪踢出族谱,上殿负荆请罪,立誓定擒拿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回京听候发落。如此情真意切,皇帝不会发作。许家是重臣,她还要倚重,许仲纪已经反了,她再对许氏斩草除根,是把许家推到萧将军这里去。她不会行此损己资敌之事。再者……”
“你真的以为,许凌云的军印是这么容易就能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