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疾一事非同小可,萧恒当机立断,搭建病坊供病人居住。
山上崎岖地滑,经连日大雨冲刷,土石多少有些松动。李寒也障了面,提着袍子一歪一斜地踩石头爬到萧恒跟前,喘口气道:“能用的郎中已经找来了,也开了几个方子,叫人制成汤剂分散下去。本该烧艾烟熏的,但到底在山上,怕惹山火,只能作罢。”
萧恒脸上也绑一块布,李寒眼尖,一看就知是在他袍摆撕下来的。他这黑衣蒙面的打扮不像将军,倒像他从前行当。萧恒问:“病倒多少?”
“短短两日,已近五千。”
“死的呢?”
“已有一千余人。”
“尸首怎么处理的?”
“还没有处理。”
“没有焚毁?”
李寒叹口气,目光投向山下。萧恒一同望去,如今大雨虽止,大水未退,城中一片汪洋,难见落足之地。
李寒道:“本该焚毁,但山上不宜动火,恐有焚山之危。我来,也是请将军拿这个主意。”
“必须烧掉。”萧恒道,“许凌云已经带着其余人挪去他处?”
“是,这边只剩下咱们几个,和得病的这些人。”
“这件事交给他,焚毁尸体的地方,掘地三尺也得找出来。”萧恒声音冰冷,“找不出来,就换一换。他上山,我们下山。”
身旁传令当即领命赶去,萧恒声音缓和一些,问李寒:“郎中怎么说?”
李寒神色凝重,“多半是瘴毒。”
萧恒面色一变,“瘴毒不好办,诱发之物也多——源头找着了吗?”
李寒拧眉道:“几个郎中敲定不下来,一会看着像这个一会看着像那个,不过说的最多的还是水源和毒虫。大坝崩毁后,淹死人口不在少数,江里有不少无法打捞的尸体,的确有污染水源的可能。虫子就更不必说了……还有瘴气,山林之气污浊,对人身体损害太大。”
萧恒道:“似是而非。”
李寒叹口气。
萧恒问:“无法对症,如今在用什么药?”
“薏苡仁水,又找了些槟榔子。”
“这些都是调理之物,没有药材?”
“一场大水,满城尽没,何况药材。”李寒道,“老师已向邻近州府写信求援,药材应该不久就到。而且将军有粮道,未尝不能暂作运输药材之用岑郎还在潮州,可以给他修书……”
他忽然想起什么,击掌道:“是!华州岑氏藏书众多,岑郎自幼入山,又颇通医理,说不定会有法子!”
一个电光火石。
道袍、鹦鹉、药石、岑知简的脸迅速从萧恒眼前切过,最后,定格在笔下纸笺上。
若克观音,当取长生。
岑知简写道。
以毒攻毒。
萧恒脑中一束火花擦亮,照在他眼底被李寒看到,那一瞬间李寒简直要相信他窥破了瘴毒的天机。但下一刻,萧恒只是深吸口气,“立即写信,请岑郎翻看医书寻找药方。再拿我的大印修书数封,潮州柳州英州西塞,立即派人快马送药。”
李寒应声正要下去,被萧恒持住手腕。
萧恒道:“我留下梅子,你也下山去。”
李寒没有问他要不要走,也没有问自己为什么不能留。
他只是深深凝望萧恒,双手一抱,长揖及地。
萧恒没有向往常一样搀扶他,他像一块石头或一截枯木,坦然接受这种告别。这一刻是《元和玉升遗事新编》着重记述的一点,虽然我们不明白李寒将它单独摘录的意义是什么。但我们读到,李寒记录的这个晨曦,整座松山笼罩一种庄重肃穆的气氛,很合时宜的是,现在晴空万里,一无风烟,这层气氛便变化成一种浮动的瘴气。不再像天的惩罚,反而像山的赐福,无孔不入,无坚不摧。这样以柔克刚的气氛迎来的只会是两个极致,要么生,要么死。这样浓郁的气氛里,李寒用相同浓郁的方式告别萧恒,像告别一个神人,又像告别一个死人。萧恒全盘接受,也清楚地知道,这个结局他们要一起面对,李寒才是要被动接受一切的人。
那李寒到底是在告别萧恒,还是告别自己可能跟随萧恒一起逝去的部分命运?这就是倾你我之力都难以探究之事了。而李寒似乎只是尽职尽责,将这种孕育生死的氛围记录下来,就像他接下来告诉我们的画面一样:一轮太阳起身,挂在松树枝杈间,像一个被黑色乱箭射穿的白色脑袋,喷人一身淡红脓血。萧恒束紧脸上黑巾,向李寒转身的反方向,这种瘴气般的神圣气氛的发源地——病坊大步跨去。在这段路上,他先趟过太阳浸泡瘟疫的血光。
***
梅道然赶回来已经深夜,将脸上障面一扎,快步走进萧恒帐中。
他一打开帐,便跑出一股奇怪气味。梅道然鼻子坏了,被那又潮又冷的味道一抓,感觉它像一朵蓬勃的金色瘴母。或许是灯光缘故。
帐中燃灯,梅道然在看见萧恒前先看见他灯下的影子,或者说,他漆黑的身体更像影子的延伸。在影子(另一个概念)的组织文化里,红色才是死亡的颜色,黑色是送来死亡的使者。
那自杀者呢?很多年前有人问过这个问题,是青泥选拔里一个瘦弱的男孩子。他被从狼笼里丢出来,再被拖进豹笼,连带被啃净血肉的一根洁白臂骨一起。梅道然拾起他的骨头像搀起他的手。那个男孩抬头,脸上一行血泪,他的眼睛黑中带红。他并不是第一个因为不堪忍受而葬身兽腹的人,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他轮流进入十二个笼子,相继失去眼珠、耳朵、左右腿、肱二头肌、大小肠、左右臂、身体躯干和心脏,狼笼和豹笼的间隙是他残留的最后神智。他貌似死于他杀,但这是独属于影子内部的自杀方式。敢于直面这样的死亡,多少有些大无畏精神,梅道然一度十分敬佩这种人。后来他意识到,这些假性大无畏者宁可死亡也不敢面对的行尸走肉生活,一些有自主意识、独立精神的人为了一些私人目的,日复一日的坚持着。那一小部分的偷生者似乎才是真正的斗士。至于那个男孩子,梅道然识破他的怯懦后,仍奉他为自己的第一位老师。梅道然记得他的声音但忘记了他的脸。影子很少因身外之物困惑,更别说一个问题,但有关“自杀”的问题枷住了梅道然很多年。很多年后发现,解开自杀之锁的钥匙正是“自杀”这件事本身。在这个很多年后的些许年前,现在,梅道然似乎捕捉到一缕钥匙的反光,在萧恒身上。
他脚步一迈,萧恒立即叫他:“你出去。”
梅道然更往前走。
萧恒面前摆放器皿,没有数十也有十数,大小不同,形态各异。需要强调的是,梅道然鼻子坏了,并不能闻出他配制的原料,但正是因为鼻子坏掉的经历,让他立刻意识到——萧恒在试药。
于是梅道然说:“你在试药。”
萧恒坐得离他更远,说:“试蛊。”
梅道然眉头一拧,“将军,你……?”
萧恒说:“一刻前我开始发热,应该是瘴毒。”
“你疯了?!”梅道然吼道,“你我的体质要染瘴疬,得吃病者的水穿病者的衣!你好好的一条命,拿着瞎造什么!”
“现在没有药材!”萧恒也提高声音,“以寻常病人的体质试不了两次药就得撒手人寰!今天一下午又死了近五百人,我能怎么办!”
“我替你试,你他妈下山!”
“梅道然!”
这是梅道然第一次在萧恒脸上见到如此失态的神情。他胸口剧烈起伏着,气息却逐渐平复下来,语气里有一种将死之人的平淡。
萧恒说:“我已经从西塞拉回了九千口棺材,不能再拉第二次。”
梅道然脸部肌肉抖动,半晌,一巴掌打在他后脑勺上。萧恒脑袋晃了晃,嘴巴笑了笑。
梅道然不说话,低头看那些工具,圆肚宽口的居多,里面是一些半死不活的毒虫,一些长颈窄口的瓶子被泥土封口,被内部活物撞得咚咚摇动。他再看萧恒,发现萧恒左小臂切开一条三寸长的口子,他的右手正按揉上方肌肉,似乎有什么随着他的动作在皮下蠕动。
半盏茶后,一条通身鲜红的圆头虫从他的伤口处爬出来。萧恒拿一只瓶口只有米粒大小的容器去接,神奇的是,那虫竟像化成水流——但其实没有,把自己挤压成细细条条的一根钻进瓶中。
梅道然吸口气:“赤金王虫。”
萧恒道:“是,赤金王虫的毒和这次的症候很像。”
梅道然问:“是吗?”
萧恒摇头。
他仍按压手腕放血,等血液彻底鲜红,他就能开始新的试验。在这一段等待的间隙,他又对梅道然说:“你出去。”
梅道然冷笑:“我不像某些人,既吃病人的水又穿病人的衣,长命百岁的很,你且放宽心。”
萧恒知道没有大碍,把自己面巾束好,挪到离他更远的位置,说:“再过一会,我搬去病坊和他们同住。外面的消息由你一个人来送,早晚各一次,进来前的衣裳不能再穿,预防的汤剂也要吃上。”
他想了想,又说:“我染病的消息不要传出去,这一段你戴一张我的面具,代我发号施令。这件事可以告诉渡白,但绝对不能让第四个人——特别是许凌云的人知道。”
梅道然冷冷问:“你死了呢。”
梅道然讲话极有分寸,从不戳人肺管子,他既直接这样说,那说明萧恒其实死不了。
最多少活三年五年的。
萧恒说:“死了就烧了。”
梅道然问:“秦灼呢?”
这一句的确是冲肺管子去了。
萧恒愣了愣,说:“会有更好的。”
他臂上鲜血蜿蜒,像一条赤练小蛇。梅道然盯着看一会,说:“这句话你当着他面讲,我看他不抽死你。”
萧恒笑了:“其实蓝衣,你清楚,他虽和我好,但没有想过和我好多久,因为我俩没法长久。他妹妹,他家里,还有我要做的事……根本不是一条路。我都接受了,你倒替我自欺欺人来了。”
梅道然冷冰冰道:“谁说不能长久?”
萧恒看他一会,叫:“师兄。”
他认真道:“多谢你。”
梅道然和他对视片刻,骂道:“有屁快放,老子一会还得替你巡营。”
萧恒道:“不远处有一块少树的平地,我已经叫人把附近的木头伐了,你带没患病的百姓兄弟搬去那边落脚。还有吃用的水,这件事也得托你看着,那套澄水洗水的法子他们做不好,饮水叫他们一定煮开。还有,我已经写信给岑郎,让他找找方子购置药材。等东西到了,还得你去迎……还有一件事,我对许凌云帐下还是不能完全放心,如果打探,可以叫仲纪去走动走动,但不要对许凌云露出相劝之意,反而是狄皓关,可以叫渡白动动脑筋。还有,你每天日出日落各找我一次,咱俩通一下消息。如果叫你进,我就在帐外钉一块黑布,没有黑布我就在忙,你等等再来。”
他很识趣,没有再提自己的身后事。
梅道然腹诽,我谢谢你啊。
萧恒看了看伤口,血已变红。他对梅道然说:“我开始了。”
梅道然点点头,一时没拔动脚步,走之前还是伸手,狠狠揉了把萧恒头顶。
***
李寒在《新编》一书中将萧恒登基前的三大战役比作三场抗洪。潮州大洪用人相食的命题冲垮了道德文明,西塞大洪用狼军团的浪潮摧毁了军事长城,而松山大洪的实际意义,李寒说,就是大洪。它为我们展现了一套封建王朝完整的洪灾模型:气候反常,水利工程的不完备,毁家无数的浩劫,和后续一系列更为棘手的问题,譬如瘟疫。
这次疫病因为之后的梁昭帝萧恒在场,被《梁史》详细记录在册,李寒也就没有赘述的必要。但他在《新编》中语焉不详地记载了另一件事:萧恒的一场离奇重病。之所以说离奇,因为梅道然说的的确是实话,对做过青泥的人来说,瘴毒不过区区。而萧恒染疾十日后,出现了一些不该是瘴气作用在他身上的反应。
要讲这事,就不能看李寒所述,因为他正是不知情人中的一个。也不能听信梅道然,他更是被刻意隐瞒的重点对象之一。但在第十日,梅道然遵循萧恒手信下山,接应从潮州粮道送来的药材药方时,迎来了得知秘密的另一个人,也是唯一一个掌握真相的人。一个连事主萧恒都被清算在外的真相。
白马勒缰时,梅道然嘴唇颤抖,面白如纸。
岑知简跳下马背,玄色道袍上白鹤振翅。
一同接应的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