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春雷滚过天际，急促的雨声敲打着窗台，将萧慕棉拉入更深的梦中。

无垠火海，烈焰滔天，将海天吞噬。她赤足冲进肆虐的焰火，跳跃赤舌中，一具尸首悬挂在倒下的桅杆上，随着燃烧的空气摇晃。

扭曲的炙热气流模糊了视线，看不清尸首的面容，她下意识地伸手揉了揉被烟熏得刺痛的双眼，再次望向桅杆，秦烬阳了无生气的面庞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

萧慕棉猛然惊醒，掀开锦被坐起，贴身里衣已被冷汗浸湿，令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打破令人窒息的寂静，萧慕棉披上外袍，拉开房门，才发现外面已是天光透亮。

苏木抱着一堆册子进来：“小姐，这是喜宴的座次图和那几日出入万湖山庄的名册。”

萧慕棉接过册子，翻看起来。

“小姐，喜宴那几日出入万湖山庄之人甚多。虽然喜宴安排了座位，但宾客们来往交谈、走动频繁，想要查出哪些人曾接近过老爷夫人，实在是难上加难。”

萧慕棉的指尖在主桌众人的名字上一一滑过，说道：“此人不仅有机会接近爹娘，还曾接近过十八青使，寻常宾客恐怕没这个机会。”

指尖落在一个人的名字上，萧慕棉皱了皱眉，稍有犹豫，最终还是从这个名字上滑过。

“哎，若是当时能从任来口中逼问出是何人所为，现下也不至于这样麻烦。”苏木撇了撇嘴，颇有些遗憾，“可惜，还没能开口询问，他就再也开不了口了。”

熊熊烈火之中，那具被挂在桅杆上的尸首，如同一张被火熏过的破布摇晃着。萧慕棉忍着烈火焚烧的剧痛，将任来的尸首取下，直到确定他已经死透，才长长地舒出口气。

萧慕棉翻动册子，声音淡淡的：“就算当时逼问他，他也不会说的。现下将怀疑之人一一查去，虽是麻烦了些，但总有一天能查出是谁干的，我有的是时间慢慢耗。就是不知道这个人是否会日日不安，害怕有朝一日大祸临头？”

幽冥宗被除，任来身死，那些被迫遭到巨擎草毒害的人也在莫心悠的救治下恢复，不再受焚烧的巨擎草驱使狂暴。

掳来的人质被一一送回各门各派，所幸郑昌洲之子还活着，虽万分悲痛，好在也是接下了重振天海剑宗的重任。

江湖，终于又恢复了安宁。

萧慕棉现在最多的就是时间，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给自己找些事情做，以驱散连日的噩梦。

敲打窗台的雨声渐渐停歇，直至完全消失，阳光终于穿透厚重的云层缝隙，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为初春的刺骨寒冷带来一丝难得的慰藉。

窗外响起有些生疏的脚步声，萧慕棉从一堆册子中抬起头来，目光穿过窗棂，见到庭院的身影时不禁眸光一亮。

“莫姑娘，你怎的来了？”

巨擎草之毒颇为棘手，萧慕棉一封飞鸽传书，莫心悠便日夜兼程赶了来，对此她一直感恩挂怀。可惜那时莫心悠挂念家中娘亲和姐姐，解完毒还不等萧慕棉道一声谢，又匆匆离去。

莫心悠从背上取出一个长条形的包袱：“萧姑娘……啊，不对……现在应该唤一声萧盟主才是，我来替舅爷爷送东西。”

萧慕棉揭开锦布，一柄闪着银光的长剑出现在掌心，剑身纤细修长，在阳光下闪着冷冽寒光。

萧慕棉抚着剑柄上纂刻的“流光”二字，这是剑卢莫老先生为她打造的第三柄剑，清影剑被永远留在了寒烟谷的暗河之中，木棉花是秦烬阳送给她的，在她被囚禁后再也未曾见过。

忍不住伸手弹了下剑身，清脆铮鸣，薄如蝉翼而又韧性十足，萧慕棉难掩激动，抚着手中长剑挪不开眼。

莫心悠忍不住笑了一声，伸手将长剑装回剑鞘：“你有的是时间慢慢看，我这么远过来，饿得不行，在哪儿用膳呢？”

从剑卢到万湖山庄需好几日的路程，看莫心悠的模样，萧慕棉不禁怀疑她在路上是不是都没吃饭。

“慢些吃吧。”萧慕棉递了杯茶到莫心悠手边，疑惑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莫老前辈那儿？”

莫心悠一口将茶饮尽，又抚了抚胸口顺气，方才换上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我去舅爷爷家避难来着。”

“避难？”

莫心悠又给自己灌了杯茶，神色颇为苦恼：“大师兄的尸首不是没找着么，姐姐就想为大师兄立座衣冠冢，清明寒食以作祭拜，辰千澈说什么也不同意，两人大吵一架。”

“姐姐一气之下，自己去找匠人将衣冠冢立了起来，还摆上了祭品。结果你猜怎么着，衣冠冢才立一天，就被辰千澈趁夜把坟撬了碑砸了。两人在家里吵得是鸡犬不宁，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

萧慕棉微微一怔，才反应过来莫心悠口中的大师兄，正是秦烬阳。

一望无际的烈火中，唯有任来的尸首挂在桅杆之上摇晃，萧慕棉认出他身上的伤是烬阳剑法所致，可却不见秦烬阳的身影。

秦烬阳不善水，或许他早已沉入大海之中。

冷静下来后，萧慕棉并没有继续寻找，她不愿再去探究秦烬阳的生死，就像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压在心底，直到某一天终被彻底遗忘。

联想到辰千澈半夜撬坟的模样，萧慕棉不禁笑出声，引来莫心悠凉飕飕的目光：“幸好你不在我们家，否则这衣冠冢怕是一个时辰也活不过。”

轻柔的风吹散刺骨的阴霾，阳光变得愈发温暖，懒懒地洒在庭院中。青琅和萌春将库房中积压已久略带潮湿的物件一一摆开，让它们接受阳光的洗礼。

萧慕棉有些诧异：“库房中竟有这么多东西？”

青琅笑着回道：“这儿哪儿算多呀，金管家那儿的才多，单单这些年无人认领的失物都摆了一院子。”

万湖山庄本就人多，平日里来往的人也多，尤其是每次武林大会亦或是宴会后，无人认领的失物都能装几箱子，这些东西又不能扔掉，只得在库房中越积越多。

萧慕棉随手翻了翻晒在院中的物件，突然似是想到什么，整个人僵在原处。

“小姐？”青琅推了推她，“诶，小姐，你去哪儿？”

萧慕棉一头扎进曾经十八青使居住的院落，这里也在晾晒库房里积压了整个冬日的物件。

“这里有没有无人认领的失物？”

丫鬟指着一张小桌板说道：“全在这儿了。”

十八青使曾居住的院子在万湖山庄深处，平日里除了侍奉的丫鬟家丁，很少有人前来，至于外人更是不太可能寻到此处来，是以这里存放的失物并不多。

萧慕棉一眼就看见桌板角落那支断裂的白玉簪子，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刹那凝住。

丫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说道：“这簪子是小姐大婚第二日在院中拾到的，发现时便已经摔作两截，我们一一问过几位女青使，都说不是她们的。”

此时青琅探出头来，疑惑道：“奇怪，此处怎么会出现白玉簪子？几位女青使生前我从未见过她们佩戴饰物，丫鬟们也不会带这样上等的玉簪。”

“这是钱灵的。”

萧慕棉的声音轻得连自己都听不见，这支簪子是秦烬阳送给钱灵的生辰礼。成亲那日，钱灵发间就带着这支簪子，因此她还揶揄了秦烬阳几句，被秦烬阳用赵景年送的新婚贺礼揶揄了回来。

她知道钱灵与任来私交甚密，她曾怀疑过钱灵，她的指尖曾在钱灵的名字上停留，但钱老爷并非恶人，钱情柔更是她的好友。

钱灵虽骄纵，但到底都是些闺阁手段，所以她只是稍有犹豫，手指又从钱灵的名字上滑过。

苏木和青琅带着钱灵的画像让下人们一一辨认，喜宴当夜散席后，见过钱灵的人构成从前厅到十八青使住处的路线。

萧慕棉翻开喜宴的座次图，钱灵作为天水宗的少宗主夫人，与爹娘中间只隔了两个人——年事已高的徐长老和精神涣散的赵景年。

荆川的暗线传来消息，赵景年并非生病，而是中毒被囚禁。

萧慕棉冷冷应着，她本不愿淌天水宗的浑水，如今是不得不管了。

“钱灵还不知道幽冥宗发生的事吗？”

苏木回道：“荆川传来的消息是这样的，钱灵胎像一直不稳，如今月份大了，吕溱更是不敢让她受刺激，将消息瞒得死死的。”

萧慕棉嗤笑一声：“吕溱打的好算盘，自己做不了名正言顺的宗主，就来一招珠胎暗投、偷梁换柱。”

她将手上的匕首扔在桌案上，冷冷道：“秦烬阳的死讯，任来的失败，也该传到钱灵耳朵里了。”

萧慕棉踏出议事堂，春日里有些异常明亮的阳光毫无征兆撞进眼帘，她下意识抬手，微微弯曲的手指遮挡住刺目的光亮。

烬阳楼的褚理全已求见多日，萧慕棉原是不想见他，无论是秦烬阳的事，还是烬阳楼的事，她都害怕引来更深的梦魇。然而，不知为何，现下她竟生出几分好奇，想知道褚理全要说些什么。

“萧盟主，楼主前往琼州前，曾交待小人，若他未能平安归来，让小人定要在三月三之前，将此剑归还于萧盟主。”

剑柄上的红宝石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绚烂如春日的木棉花。

冬日剑卢火已灭，拒了万湖山庄铸剑的请求，秦烬阳却让莫老先生破例一次，赶在新年将宝剑送到她手上。

“我可不是因为你是我徒弟才送你的。”

昔日之言犹在耳畔，昔日之人早已物是人非。

萧慕棉接过木棉花，轻声道了句“谢谢”。

坟茔被建在小郊山上，从那里正好可以望见小秦淮河畔，两人初见之时不打不相识的地方。

三月初三，阳光和煦，萧慕棉取出被妥善保存的鲜红嫁衣，盛装如成亲那日，亲手将木棉花剑放入坟茔之中，石棺重重盖上，宝剑与爱恨，一同被永远深埋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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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的春雨氤氲着一股淡淡的哀愁，丝丝缕缕飘进窗台，将桌案上的书信晕开小小的水渍。

何水心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那是百晓堂探子送来的讣告，天水宗代宗主钱灵早产血崩，母子俱亡。她看了一眼，将信件揉作一团扔进纸篓，转而拿起另一封信。

她将信中内容细细看了一遍，转头朝辰千澈说道：“萧姑娘为大师兄立了碑位，快清明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辰千澈撇了撇嘴，终是不情不愿说道：“我陪你去。”

袅袅烟雨间，万湖山庄的长阶隐在薄雾之上，一眼望不到头。漫山的新芽在微风中摇曳，仿佛经历过一场重生，从死寂走向生机。

不等萧慕棉开口，辰千澈便将她拉到一旁，咬牙问道：“你哪根筋搭错了，为什么要给秦烬阳立碑？”

萧慕棉正色道：“全然是为了你们夫妻关系。”

两人沿着青石板路朝小郊山上而去，雨滴顺着叶片滑落，滴滴答答。萧慕棉撑着油纸伞，轻轻弹去墓碑上的落叶，又将碑文擦了擦。

剑归沧海，红尘尽断

契阔来生，山海独行

何水心在墓前拜了三拜，目光转向立于一旁的女子：“多谢萧姑娘。”

萧慕棉淡然笑了笑，轻声说道：“走吧。”

春雨绵绵，清风吹叶，一把黄土，前尘往事尽数埋葬，萧慕棉撑着油纸伞走在下山的青石板路，忽闻远处传来长歌

尘事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