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念决至今都清楚记得高一分班,见到许清言的第一面。
那时候虽然才第一天报名,有的人已经能像熟人一样聊天了,在班里彼此找搭话的同学。
陈念决不感兴趣别的,他看见那张熟悉的脸,就定定站在许清言面前,抬起手想打招呼。
结果许清言径直绕开他走了过去。
肩上挂着书包,校服熨帖地帖着身躯,渐渐走远。
他把手放下。
这个人,又忘了。
但没关系,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很了不起的人物,没做什么能令人印象深刻的事儿,也没扎眼到让人过目就不忘的程度。
本来,就没什么被记住的必要。
所以高一临近期末之前,陈念决和许清言说上的话只手可数。即使两个人同班、同排,但许清言连陈念决的名字的都叫不出来。后排渐渐成了一班最安静的角落。
刚开学,有许多小姑娘们消息灵通、人脉广博。
暑假刚加上的网友、初升高的熟人织就关系网。大家熟与不熟,都组队来一班看人,扒着门窗往后排探察,闹闹哄哄的。
一班靠窗几个戴眼镜的同学,往往会默默把窗帘拉上。
然后听外面的学生喊:“干嘛呀!别拉窗帘呀!!”
这种时候,后排这几颗草恍若无觉,气定神闲地该干嘛干嘛。
这几个人也是神奇,丝毫没有青春期青少年那样躁动的心,两耳不闻窗外事,好像别人口中的“议论中心”不是自己似的,一个比一个沉默。
总之非常不解风情的冷淡……
小女孩儿们欢天喜地地来,悻悻地走,有外向且不愿放弃的,留了个纸条写着□□号,拜托熟人传进去。
纸条就抵在了许清言、陈念决的桌角。
这回后排终于是有反应了。
目光焦聚下,有人瞧见陈念决也微微偏头瞥向了过去。
接着纸条就被推拒了回来,不谋而合,一律礼貌又客气地写着“谢谢”。
于是2020年夏天。“暗恋”这股妖风吹遍附中教学层一楼,几个名字风靡一时。
不知道是不是心里始终有事儿的缘故,陈念决发现自己的目光也总是随着许清言。
有的时候是被叫去五楼抱卷子,隔着楼道停驻一刹,遥遥相望,能看见许清言站在走廊吹风发呆。
有的时候是在考场上,许清言偶尔坐在前桌,写字的时候脖颈微低,校服上有股清香。
有的时候是观察他的为人处世,发现他仍旧是个很好的人,只是多了几分生人勿近的气场。
高一的许清言更安静了,不怎么交朋友,也不喜欢和别人聊天。
他的时间似乎相比以前更加珍贵,已经无法分享给萍水相逢、不会产生故事的人。
陈念决也不是冒然会去问:“你还记得曾经吗.......”的那种性格。
但他上了高中,还是会经常去心安路旁边的图书馆,找到老位置,随便翻两页书,然后等等时间。
如果对面椅子被挪开,他就抬起眼看看,然后继续翻着页,手心指纹碾着木质纸。时间就留在光与影之间,落在玻璃上。
夕阳沉下来,雨停了,他就走。
这一天,他又在这里遇到许清言,其实感觉十分意外。以至于在楼下匆匆走过,都没留意去看。
但是说“意外”又不尽然。
这种霎时的情绪复杂,有种被消磨了很久的期待终于被等到的感觉,一瞬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些什么。该叙旧吗?该问“还记得吗”?该装作若无其事吗?该怎么做?自己心里想怎么做?
陈念决十几年来第一次有这种情绪。
但许清言说“好巧啊,你也来这里看书?”陈念决就知道,什么都不需要说了。
—
许清言还盯着陈念决,忍不住扬起笑:“啊,我记忆力真的好差。想起来了。”
陈念决看着他。
“你怎么没来问问我,你一提‘当初’,我肯定能反应过来。”许清言笑着说:“所以你真的考上了附中,我也考上了,还分在一个班。缘分多奇妙。”
“嗯。”
“现在甚至是同桌。”许清言笑得更开心,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之前我给你写过祝福对不对?算不算得偿所愿了?”
“算。你写的纸条我还留着。”
“真的啊?我写了什么来着?”
“你说‘心想事成,附中见’。”
“真好——”
陈念决握在手里的手机不巧震起来,他起身走到楼下去接电话。
再回来的时候拎了两纸袋早餐,给了许清言一袋。
“我点多了,给你一份。”
那天许清言还是接下了早餐,因为陈念决真的点了超级多。
两人待到下午三点左右才一齐离开。
这一会会儿的时间,外面不知道何时下了场小雨,出门的时候雨已停,天空放晴,路上积水,树叶子卷着露珠,空气透彻,世界发出的声音好像更加明亮。
许清言邀陈念决去隔壁面包店,弯着腰挑选保温柜里的甜品,回头问陈念决:“你吃什么?”
“我不用。”
“快,随便选一个嘛。可以当明早早餐。”
“...你帮我选吧。”
“好啊。那就这个来两份,长款开心果泡芙——还有这个,真是‘现烤’的可颂吗?哎这个呢,新款贝果,有蓝莓夹心——”
“…我还是不用了吧?”
最终,拗不过,还是提了一大堆出门。
高一说来也轻松,没什么紧迫感,该玩的玩,该混的混,该睡的打呼噜。不过认真读书的同学始终很认真,沾着椅子能写一天作业。
许清言属于读得挺轻松的那类。
统考质检在周天就已经阅卷完毕。周天晚上班级群里掀起惊涛骇浪,全是在瑟瑟发抖等成绩的学子。
附中难得做人,当天晚上没把成绩公示出来,给了这群小崽子们苟活两天的机会。
结果周一大早,七点四十,踏进班门的那一刻,板凳还没坐热,就有人在早自习上大吼:“成绩出来了!”
有人补一嘴:“排名也出来了!!!!!”
一双双茫然的眼珠瞬间清明:“在哪儿看?”
“老师群里发了查分平台。”
轰天动地,每个人做贼一样弓腰低头,趁老师不在掏手机。
许清言坐在位置上喝牛奶。陈念决左手放在桌面上,右手从桌洞里拿出手机。许清言坐直了些给他挡着。
许清言见他手指滑了几下,然后放了回去。
感受到目光,陈念决偏过头来,许清言问他:“有市排么?”
“有。你不查?”
“坐外面不方便看手机,容易被抓。”
“那我帮你。”
“好。”许清言利索给他报了学号和密码:“谢谢。”
许清言念密码的时候,陈念决手指停顿一瞬,然后自若地把密码打上去。手机放桌上、推给许清言。还把许清言吓一跳,赶紧包裹住发亮的屏幕推进抽屉里。
“你真是一点都不怕老师来抓?”
“没事。”
许清言摊开手,瞄了眼成绩和排名。盯着校排,头也不转地问:“你又排我前面?”
陈念决没吭声。
许清言默认猜中了,把手机还回去,问:“我为什么万年第三——你哪科高点?”
陈念决看着成绩条:“化学,运气好。”
许清言从早餐袋里拿过肉包子,剥下塑料袋,对准白面咬了口,吃得嘴角都是油,上下唇亮晶晶的,他舔了下,认真说:“我已经考了三次第三了。哎。”
没等陈念决想明白如何安慰。许清言又立马释然:“算了,我确实也没有很认真地在学。”
此话一出,前桌一男生很夸张地“唰”转过头来瞪了他们俩各一眼,搬着椅子往前挪,挪到胸膛和课桌严丝合缝为止,以表愤怒。
许清言看得好笑。
前桌男生绰号叫“丝瓜”。其一,长得很像丝瓜,其二,名字缩写相同。
他还特别喜欢收集各种植物、动物,养在班级置书柜上,占了满满一排顶。
大家默许他去放。主要因为没人敢碰那些压着多脚蜘蛛的薄盒子。
“丝瓜男”气得不轻,头发都有点炸,手指放在桌下劈里啪啦地打字。看样子,估计在哪个群里编排后面两位。
陈念决查完成绩没什么反应,老师没进班前,他还横屏开了局游戏。
卫珊一气势汹汹杀过来时,靠窗同学很靠谱地猛咳了三声,“咳!咳咳!”
只是有点用力过猛,嗓音都咳走调了。
卫珊走上讲台时,每个人都佯装完毕,低着头在“认真钻研”卷子。
“刚刚谁咳嗽?通什么风报什么信呢。该团结时不团结,不该团结的时候倒是瞎团结了。”
没人讲话,前排女孩儿由班长方松菡带领,仰着头冲她笑。
卫珊把手撑在讲台上,扫视台下一圈:“——市质检成绩出来了,你们知道吧?”
底下拖着腔调:
“哎————”
“知道知道。”
“我不知道,老师能现场念吗?”
“念个鬼啊,你疯了吧。”
卫珊把金丝框眼睛往鼻梁上推,眼珠精明地折射着光:“刚刚说知道的是谁?”
“......”
“早上7:50几出的分,你们现在就知道了?”卫珊眼神一撇一捺瞟过几位学生:“带手机到学校来是吧?”
有人搭腔:“没有,冤枉啊。”
“哼,冤枉。等着段主任突击检查吧。”
卫珊放他们一马,言归正传,把u盘插电脑上,边说:“接下来周二、周四晚自习我包了。”
在台下即将发出哀嚎前,卫珊把声音掐灭苗头:“别哭。知道为什么吗?先不说我们学校的语文平均分总体成绩比一中要低多少。我还没拿到数据,这个以后再算总账。”
“我们班这回,语文平均分的段排被二班超了。别急,还没说完。优秀率和及格率特别惊喜,出乎意料的绝艳。年段前十没占三分一,另外再添一位不及格。”
卫珊金丝框眼镜又往下滑,她绷着脸微笑了一下,但在座的都没敢跟着嬉皮笑脸。
“我出电梯后差点绊倒在办公室门口。怎么着?这个成绩你们觉得满意吗?
“语文都能不及格啊,什么概念?就这样心里也挺没数,考完立马去疯去玩,觉得自己有实力有玩资,不用听安排了?
“我知道你们嘴上不说,其实心里自视甚高,恃才傲物,觉得能在一班排三十几,在别的班轻轻松松就前三了,对不对?
“盲目翘尾巴,迟早翻车。我也没有压迫你们时刻要去学啊什么的,但是你们这个态度出了问题啊,所以看看段排都掉哪儿去了?努力比不过,天赋也会蒙尘。
“学习一大部分学的是心态。一定要保持好进的状态才会出好结果。何况这此考试在分班参考里占很大比例。要知道,普通班和尖子班的氛围差一大截啊。”
听到这儿,大半学生已经露出窘迫又后悔的表情,有点惨,有的女生嘴唇都有点白。
卫珊把眉毛松了松,表情不再那么严肃,打开课件:“能劝动你们就行,别怕,期末考我们有机会赢回来。”
学生们开始翻卷子。
许清言发现陈念决其实并不像传统意义上以及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像“好学生”。
比方说现在,大概是闲着无聊吧,他塞了个蓝牙耳机到耳朵里,手机里游戏切掉,调出音乐。
许清言看他操作,再瞅台上苦口婆心的卫珊,觉得这个姿势很危险。
许清言低声提醒陈念决“小心点”。结果陈念决没看懂,举了另外一只白色耳机给他。
“要听吗?”
许清言跟他对视,忍不住笑了下,把耳机推回去,在书本上写:【我说,小心点,太明显了。】
想举给他看。
转头,陈念决还盯着他侧脸。
卫珊开始埋头讲非连续性文本,她一讲题就很沉浸,不会再揪台下纪律问题。
许清言静了两秒,默默把写的字遮住,接下他手心的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