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容婉刚到海城,骨子里还有大城市人的傲气。叶馨蕊也是,她虽在从前的学校多受磋磨,处处郁卒受阻,傲气却一点没折。
两个傲气的人相碰,自然多有摩擦。
入学第一天,容婉特意挑了个靠走道的外边位置坐下,身前却有一人走来颐指气使地要她把位置让出来。
容婉抬头,看到一张骄蛮乖张的脸,粉面似霞、貌若桃女,少女的杏目圆瞪故作凶狠,柔嫩的双唇一张一合,露出一点粉嫩的舌尖。她语气傲慢态度嚣张,不安颤动的瞳孔却藏不住她的色内厉荏。
像是选择息事宁人一样,容婉垂眸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却也没选择离开,反倒在里边的位置坐下和少女做了同桌。
像斗胜的公鸡叶馨蕊耀武扬威地坐下,好似赢了这一场两者间的从属地位就能定下,她就有了忠实的屈服于淫威下的小跟班,而一旁的容婉,她只是垂头笑着。
旧式课桌的设计取放桌兜里的东西都要把桌板掀开才行,叶馨蕊也不管容婉在做什么,总是没事找事动不动就戳她,要她帮忙掀桌板为了抽一张纸或是把一本书取出来又放回去。
如果容婉回应慢了或是不理她,叶馨蕊就会生气,会更加变本加厉地侵占容婉的空间、时间和精力。
看着叶馨蕊又一次将大半个身子挤到桌上,容婉无奈放下笔问她怎么了。
“你去给我灌水。”从臂弯里发出的声音闷闷的。
等容婉顺从地去灌水,叶馨蕊就将压在臂弯里的头抬起,露出一只笑弯的眼睛看她离开的身影。
而这时容婉已经在某次不经意地对话后将两人的位置调换,坐在了外边的位置上。
她说,这样她要她做什么事都更方便。
类似的潜移默化的影响还有很多。
刚入学时因着可爱的外貌和傲娇的性格,妹妹似的叶馨蕊身边还有许多人围着。
这些人里或许存在一两个真能跟叶馨蕊做好朋友的人,可全都被容婉赶走了。
她要她身边只有她,离不开她,然后再慢慢折磨她。
叶馨蕊一如既往的强势,太阳晒要容婉撑伞,阅读课要坐一起,吃饭只许跟她一起吃,体育课的搭档只能是她,不管做什么事都要容婉陪着她,看到容婉跟别人一起就要硬插进去,把刚刚跟自己一起玩的人丢在原地。
容婉一直有在跟叶馨蕊强调她们是同桌,她们总是形影不离,她们是最好的朋友。
显然叶馨蕊把话听进去了,处处要彰显她跟容婉的特殊。
如此,被叶馨蕊抛下的人怨,被叶馨蕊插足的人烦,叶馨蕊成了两头都不讨喜的人。
偶尔吃醋的妹妹是可爱,总是龇牙咧嘴的妹妹就惹人嫌了。
一点点小的态度转变,就能将平日无所谓的事变成抱怨。
“你们有没有觉得叶馨蕊总是咋咋呼呼的很讨厌啊?”
“不明白她总是神气些什么,老是叫人给她做事。”
“听说她家里很有钱。”
“哦,那难怪了,大小姐脾气嘛。”
“她人不坏的,只是可能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容婉辩解道。
说话的人看向容婉,语带同情,“跟那种娇贵的大小姐相处很累吧,容婉?总看到你忙前忙后地伺候她。”
“不累的,其实习惯了就好。她只是有些黏人。”
“容婉你真是脾气好,要是我被她呼来喝去个几天肯定忍不了。”
人群中,容婉笑笑不说话。
容婉总不会将这种小话瞒着叶馨蕊,她会一字一句复述,告诉叶馨蕊别人有多么烦她讨厌她,从而打压她的自信心;她又会一次次重复她觉得叶馨蕊这样就很好,她很喜欢她。
她给叶馨蕊编织了一张网,白色的蛛丝粘腻缠缚,言语的蛛网罩住了猎物的眼耳,裹住了猎物的口鼻。
甚至在叶馨蕊挺身保护被校园霸凌的容婉后,她也没有松开这张网,反而将它捆束得更紧,叫叶馨蕊只能在她的施舍下小口喘气。
到后来,班里的大家提起叶馨蕊只会说,“她啊,她只跟容婉一起玩的。”
再没有人说要去跟叶馨蕊做朋友,因为她身边已经有容婉了。
她们形影不离,她们是最好的朋友。
等叶馨蕊意识到身边能说话的朋友只剩下容婉时,她已经无所谓了,反正她只要有容婉就行。
作为家里备受宠溺的独女,叶馨蕊享受的爱总是全心全意的,是独一份的。
所以她只要有容婉就够了。
可是现在她知道不是这样的。容婉在她心里依旧特殊,可是她也很喜欢跟很多朋友一起嬉笑的日常,她可以是很多人中的一个,不必是她们心中的第一位。
原来朋友间不会计较一两句话的冒犯,昨天还互相看不顺眼的人,今天就能像没事发生一样说笑如故。原来朋友间的相处不必各自伪装假面,坦荡荡的自我更能互相吸引。原来不强求做某人的唯一后,世界会变得那么宽广。
叶馨蕊不明白容婉为什么总不能正视自己的错误,她想要的很简单,只是要容婉亲口承认当初搪塞了她,然后她就会说“下次不许再糊弄我了!交新朋友了要跟我说!”,她就会继续跟她做最好的朋友。
后来叶馨蕊明白,她想要的可能只是坦诚,叫容婉坦诚她在她心里是特殊的要以真面目去对待的人。
她不要再在言语的诱哄和眼神的暗示里稀里糊涂的当彼此“最好的朋友”。
熟悉的天鹅湖畔,她们曾牵手走过无数个日落的傍晚。
叶馨蕊微红的杏眼直视容婉,不愿再听她的狡辩,她问她:“那你说,我们算什么关系啊?”
那双漂亮杏眼泛红的眼角烫得容婉心头一热。
她知道她想要什么答案。
最开始她是她想报复的对象,后来她们是最好的朋友,现在容婉却不能将“最好的朋友”脱口而出。
傲娇的精髓永远不在傲,而是那心口不一下别扭柔软的真心。
在容婉布网捆缚叶馨蕊的同时,她何尝不是叫身上馥郁的香气侵占了她狭小黑暗的世界。
她累了将头靠在她肩头时,那清浅的呼吸曾叫她悸动。试探体温时彼此的额头互相贴近,那眼中真心的关切曾叫她双眼发酸。她叽叽喳喳说话时,那一张一合的唇瓣曾叫她目光流连忘返。牵手漫步时,那湿热柔软的触感曾烫着她不信任任何人的心。
和叶馨蕊在一起似乎成了一种理所当然,一种习惯,叫她能从过往的阴霾逃离,短暂沉溺温馨幻梦的片刻安心。
她是散发着香气的蜜桃,用她甜美的汁液浇灌她干枯的身心。
那句“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或虚情假意或真心实意的,容婉曾说出过很多次,现在只要她再张口轻巧地说一句,她们就可以继续形影不离、亲密无间。
她却说不出口,保持着沉默。
一枚残缺的夏叶从枝头吹落,毛虫啃食了它的身躯,它在日落的暖光里飘成一首情诗。
路过的影玖探头:?这又是什么戏码
便利店里,容婉终于将酸奶递给影玖,她笑吟吟问影玖,“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给商品扫好条形码,影玖的目光瞥过桌上的书——《穿到信仰崩坏的世界里我靠诗歌成神了》。
借用书里的一句话,她说:“像枯藤缠绕大树,菟丝攀附旱柳,白蚁啃食松木。”
虽然还未开花结果,通过馥郁的草木香,影玖认出叶馨蕊的气化形是日后能开出灼灼桃花、结出累累硕果的碧桃树。
她远比她人想象的坚韧、强大、生机勃勃。
“谢谢惠顾,一共9块9。”
—
“感谢光顾,花束加假花一共49块9。”
清风花屋,周日的生意不错,唐清风刚送走一位常客,转眼又看见了一位常客走来。
“冒昧前来,没有打扰到你做生意吧?”
贺兰身着深蓝短袖大襟袄,盘着妇人发髻,她边说着边将手中篮子里的粗点递给唐清风。
从她局促的神情里可以看出,她真的怕打扰到唐清风。
“怎么会?有朋友来找我说话,我高兴还来不及。”
听了唐清风的话,贺兰微微舒口气。
卫萱曾叫她多散散心,别老是紧绷着。
如今失散的侄子找回,贺兰也有心重新拾自己的生活。可她常年奔波在外与社交脱节已久,一时不知要怎么与人交往了。
幸好花屋的店主是个和善可亲的好人,并不嫌弃她笨拙不善言。
每当话题陷入沉默,唐清风总能恰到好处地引出新话题,相处间真让人如沐春风。
“今日怎么不见文菌?”左右看看,贺兰疑问道。
那次卫萱买了花束送她后,贺兰就对养花产生了兴趣,时常来店里咨询一二,一来二去她跟唐清风也成了朋友,对店里的情况也很是熟悉。
穿着海二校服跟父亲一样沉默能干的少女,每次见到她都会乖乖问好,给贺兰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没少跟唐清风夸过她女儿的好。
一说到于文菌,唐清风的眼神不由黯淡几分。
“她说她今天要去找新的兼职,找什么工作地点在哪都没跟我们说,也不知道安不安全。我真怕她被骗了,可又拦不住她。”
说着,唐清风又忍不住叹气。
家里同样有个有主见的小大人,贺兰感同身受。
打定主意的事,贺年从不跟她商量,只在最后通知她。
就像当初他公开承认有男朋友。
做家长的还能怎么办?
只好接受。
她安慰道:“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文菌看着就聪明,不会有事的。”
“唐店主的女儿是叫于文菌吗?海二高二三班的于文菌?”
唐清风此时才注意到贺兰身后的黑发年轻女人。
她确认自己不认识她,她问:“文菌是在三班上学,你是?你认识我家文菌吗?”
“初次见面,我叫卫萱。经常听兰姐提到你和你家花店,说是店主人好鲜花品质也好,今天过来就是来给我新店看花。”
说话的女人身材高挑,笑着说话时双眼满是促狭。
“我不认识文菌,但听我女儿婉婉提过,她们是同班同学。说起来,文菌和我家婉婉还有贺年还是好朋友,之前五一还一起出去玩过。”
贺兰惊讶:“这样?我都没听贺年提过。”
唐清风也很惊讶,没想到女儿好朋友的家长跟自己也是朋友。
缘分就是这么奇妙,在小小的海城,每个生活其中的人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影玖和贺年显然都不是会将生活中的事事无巨细告知家里人的人,是以两位家长现在才知晓孩子在校园里是真的交到了朋友,稍稍安下心来。
有了子女关系的滤镜,唐清风对贺兰和卫萱顿时又亲厚了两分。
那边贺兰跟唐清风交流着种植心得和养孩心得,这边卫萱挑挑拣拣选了几朵花捆成花束。
临走前,卫萱对着唐清风发出邀请。
“唐店主,日后我和兰姐的新店开张,还请你务必光临。等日后服装店正式运营,一些小小赠品还请收下,算是回敬文菌照顾我家女儿的一点心意。”
贺兰疑惑抬头,她怎么不知道她要开店?
唐清风欣慰,阿玖也会照顾同学了。
贺兰不会拆别人的台,闻言虽然满是疑惑但还是应下了,“嗯,等我们新店开张,还请清风务必来捧个场。”
“好,我会去的。”唐清风笑着应下。
待两人走远,贺兰还是忍不住发问:“我怎么不知道我要开店?还是家服装店?”
“等我们回去商量一下就有了。”卫萱笑眯眯地回。
对于预想到来的新生活,她充满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