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亚的阿爹托克洛,不是意外葬身火海了吗?而且眼前的人不是魏家兄弟的师傅——延叔吗?
察觉到自己的眼神太过直白,秦源忙垂下了眼眸,在心底盘算道:延叔都能死而复生出现在提莫大军,那在火场死里逃生,大约也并非不可能。
要么眼前之人便是托克洛,要么他也与托克洛联系颇深,否则何必在人前一直戴着面具。
“敢问阁下是?”延叔侧过头来问道。
两相注视下,秦源才发现老者的左眼一片浑浊,已然不能正常视物,只能用右眼勉强辨认。
“在下——”他犹疑片刻,还是用了娜亚给他起的新名字,“方源,奉王上之名守卫达尔坎城。延叔放心,此战罗格大胜,谢公子也已被俘,您可安心休养了。”
“方源…”延叔低声重复了一遍,道:“听赵娘子说多亏了方将军运筹帷幄,才能如此顺利地打了胜仗。还要多谢方将军救命之恩呐!”言罢便准备起身行礼,被秦源忙“请”回了榻上。
这若真是托克洛,便是他的岳丈大人。岳丈给他行礼,别说娜亚如何作想,他自己都得照着人家的礼行八次回去。
无论她给不给他这个名分,他早已自认下名分。
“延叔哪里的话,我不过王上身边一亲卫,得王上赏识担了此任,自得尽心竭力才是。”他见人唇干且躁,沏了杯热茶递了过去。
“多谢。”延叔依旧很是客气,饮毕方闲聊似的问道:“将军听口音是大初人?”
“是的,刚来罗格几年,罗格话说得还不甚地道。”秦源老实承认了,“因此也没能在战场上认出延叔,教您受了大罪,还望延叔见谅。”
老者闻言费力地坐正了身子,笑道:“将军哪里的话,我不过一个老头子,能捡回一条命已是大幸,哪敢求这么多。不像将军定是得女神眷顾的,刚来罗格几年,便能如此得王上信任。
王上身旁的亲卫都是打小培养的,像将军这般后来的可是头一份,甚至能得周家军的兵权,足见王上对将军的爱重。眼下又有了守卫一方的战功,将军未来不可限量啊!”
刚觉着有些飘飘然的秦源,听到“兵权”二字便冷静了下来。延叔这是不信他,疑他一个外来人如何能受王上信任至此。
其实他也有许多想问眼前人的,你究竟是不是托克洛,当年火烧王宫与达尔坎假死又是怎么回事,你又为何会出现在提莫军中?
你,是否背叛了罗格与娜亚!
可他明白,这些不是他能问的。同样面对延叔的试探,他也不必全然接受。
“那便借您吉言,望我能一直得王上爱重。”秦源给老者拢了拢被褥,告辞了。
只留下屋内的延叔闭眼默念着:“方源?”
从外来客到亲卫,再到掌了周家军数千将士,他只花了短短几年。而这一场仗的大胜,也足以彰显他的才能与本领。
这样的将才,会在大初籍籍无名,只能来罗格施展才华?
晚膳时分,赵淼送来了膳食,见延叔精神好些了,也与他多聊了几句家常。
“原来以为我能教出魏宁和魏平两兄弟,就够本事了。不知道源将军师从何方,我可太羡慕他师傅了!”他笑呵呵地问道。
纵使她知晓秦源的真实身份,也不会轻易教让人知晓,只是敷衍道:“虽然我们都是大初来的,可大初地广人丰,延叔这是为难我。”
“你这娘子嘴可利!”
“魏将军教得好,魏将军是延叔教出来的,那自然也是延叔教得好,您就不必羡慕旁人的师傅了!”
用完膳后,赵淼便回了房,却见着秦源等在她屋外。
“将军有事寻我?”二人都不是孤家寡人,夜里守在她屋前,传出去可不好听。
见她很是防备,他往后再退了退,让二人之间离得更远了些,问道:“先前忘了问教头,是如何确认他就是延叔的?”
“我身边参谋是随魏将军多年的,自然知晓些秘辛。”
秦源未细究,转了话头道:“王上传信,待延叔身子好些便启程洛南,王上会亲自接见他老人家。”
这是让他们都别插手,王上要亲审延叔了。赵淼明白了其中之意,颔首答道:“按军医所言,延叔恢复得不错,这两日能熬过去便暂且保住了性命。不过要舟车劳顿的话,至少还需卧床半月。”
“那这些时日便劳烦赵教头了。”
“分内之事。”
得知至少还得在达尔坎逗留半月,秦源就转过心思预备审审谢公子。至于延叔可能是托克洛之事,他并未多言,怕娜亚空欢喜一场。
延叔在达尔坎多年,常住的府邸看似平平无奇,却藏着格外隐秘的暗室,正适合审讯这位提莫来的谢公子。
不知为何,秦源总觉得隐隐有些不对劲,这场仗胜得太过顺利了些。观其执掌提莫,与数年布局罗格的城府,怎会在打仗上一窍不通?
不过这位谢公子也是个硬茬,饿了他数日依旧没说过半个字,警惕到稍有动静便开始戒备,几乎没怎么入睡过。
此人尚有价值,秦源便吩咐下去,将他每日的一碗清水换成了米汤,吊着他的性命,但依旧晾着他。
等到第七日的时候,他总算开口问道:“秦源在何处?”
无人理会。
于是他用嘶哑的声音吼道:“狗贼秦源,速来见我。”
不过回应他的还是只有一碗米汤。
等到第十日,再好的底子也已经饿得无法挣扎。他倚在墙角,用最后的气力弄出一阵响动,总算引来一个守卫。
“我要见秦源。”微凹的眼眶、血红的双眼,无不透出一股绝望的疯狂。
听到消息的秦源蹙了蹙眉头,“这么快就服软了?原本以为还要几日。”毕竟都未用刑,只是扣住了他的吃喝,在审讯中已是再轻不过的手段了。
待他见到谢公子时,则换上了一副好脾气的神情,笑着问道:“姓甚名谁?”
“狗贼秦源!”谢公子猛地暴起,死死地向前冲去,直到被锁链拦住,面色涨红地怒道:“你竟敢真的来西域!”
思忖再三,秦源都未想起他们此前在何处见过,便重复了一遍:“姓甚名谁。”
只不过这话似乎没进眼前人的耳中,他只顾着用污言秽语宣泄着自己的恨意与愤懑。
看来还是时候不到,于是秦源转身便走了。
以后的每一日,谢公子都重复着先前的举动,希望能将人引来,但他等到的都只有一碗米汤。
直到第十五日,他已经无法站起身,只能勉强靠在墙上坐着了。
许是饿得太久了,他已经看不大清楚了,连声音都有些朦胧飘忽之感。
“姓甚名谁。”
又是那个问题,如果不好好答,怕是这人转头又要走。
“谢贺仪。”谢公子默然片刻,还是答道。
刚说完,便有一碗白粥递了进来,这是他这半月来见到的第一粒米。
无需什么佐粥小菜,对于濒临死亡之人,一碗白粥是什么山珍海味都抵不过的。
谢贺仪接过粥,狼吞虎咽地拼命咽下,哪怕被呛到也边咳边吞着粥。不过片刻,碗里便干干净净,连点米汤都未剩下,随后便是一阵止不住的咳声。
“你我有故?”秦源耐心地等他缓过这阵劲儿,才开口问道。
但这话又让谢公子怒上心头,他连锤了几下地,连带着锁链哐啷作响,才咬牙答道:“你我有仇!”
“可我未曾见过你。”
“杀母之仇,深于血海!”
谢家早在前朝时便举家迁至西域,几经流转扎根于提莫繁衍生息,近百年后已是庞大家族。
谢贺仪的阿娘谢明晨,便是谢家那一代唯一的娘子,备受宠爱,行事自也随心所欲。
后她与浪迹天涯至提莫的侠客相知相爱,未经家人知晓便有了子息。孩子出生之际,侠客无故失踪,致使谢明晨大恸难产,险些丧命。
待其养好身子,便从侠客未带走的物件里,发现了他的真实身份。她犹豫再三,还是将孩子留在家中,只身一人前往大初。
谁知没过多久,匈奴踏平了连接大初与西域的唯一道路,消息由此中断了十余年。
“谢明晨?”秦源觉着这名字有些耳熟,可一时还是想不起她究竟是谁。“所以那位侠客是何人?”
“徐家大公子徐钟。”谢贺仪死死盯着眼前人。
这一回他总算想起来了。
彼时他刚入凌羽卫,便遇上了刺客刺杀先帝,当他拼着性命救下先帝、活捉了几名刺客后,凌羽卫中又出了奸细,害死了这些人犯。
因此凌羽卫上下皆受惩处,他带头受刑换来戴罪立功的机会。查到最后,便查到了前朝贵族徐家的身上。
在他们赶至徐府时,谁知上下皆自尽,只留下“苍必亡”的怨毒之咒。
秦源深觉其中有蹊跷,可先帝与众臣再三催促,重压之下这才匆匆了结了此案、盖棺定论。
甚至后头他暗中继续查案之时,还重重受阻,隐约有人不想让他深入。
不过,他还是查到了些许线索——
“你阿娘,或许还在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