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两位旅人完成任务,接下来可以开始歌剧的排练了,演出视频将被放到视频软件进行播出,根据播放量折合为钱款。所折合的钱款将全部用于希望小学建设,所以希望二位尽可能呈现完美的舞台。”
一位背后印着“导演组”的工作人员走上前来,拿着一叠文件夹走过来,摊开在二人面前。
“请抽取二位将要出演的片段。”
李思安仍旧是把杨虞推了出去:“我手气烂,你来抽。”
杨虞后来才意识到这是一种友善的前辈对于新人的帮扶。
李思安总是特意cue他,这可以增添他的镜头,没准还能改善他的口碑。
毕竟这个圈子流量为大,新人最缺的就是曝光。
李思安不太了解杨虞的情况,所以只是当做一个年轻的后辈来看待了。
这样善良的人,在这样的圈子里实在是难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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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虞觉得自己也不是什么运气好的人,于是拿了最靠边的文件夹,递到李思安手里:“就这个吧。”
李思安没接,让杨虞拆开看。
杨虞顺从地解开了文件袋上的封条,拿出一叠打印的剧本,翻开。
李思安把头凑到他旁边,眯着眼睛读起标题:“……第1001个坟墓?”
不知道各自是联想到了什么,两人认真阅读起铅字,陷入短暂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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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虞第一笔较大的收入,被他拿去给妈妈买了墓地。
不知道从他几岁起,他妈妈就已经变成了一个有些神经质的疯女人了。她对自己的身材、外貌的苛刻要求近乎病态,在她眼里,外貌才是一个女人在这个世界上立足的根本。她不吃晚饭,于是也不给自己的儿子准备晚饭,在杨虞半夜饿了爬起来翻找冰箱的时候,她甚至会冲上来抓住他的头发往厨房外拖,用那种无助又绝望的语气尖叫:“你要是胖了,你拿什么讨你爸爸喜欢啊?你爸爸不喜欢长得丑的儿子,你能不能别这么没心没肺啊,你不想要爸爸吗?!”
令过于幼小的杨虞以为,自己真的做错了事情,才惹得妈妈失望和难过。
以及,只有拥有他人所需要的品质,自己才会得到一些名义上的爱。
妈妈的世界里只剩下“讨好男人”和“因为自己的心爱的男人不爱自己而指责他人”,容不下一分爱施舍给自己的亲生儿子了。
不然也不会连自己儿子被人霸凌了也不知道,更不会漠视自己儿子房间里染着血迹的裁纸刀。
学校老师给她打电话,说她儿子做的心理调查问卷情况很不好,还被发现有自残行为,希望家长带孩子去医院看一看,或者到学校来做咨询。
她用温柔得能滴出水的声音,拿捏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对老师说:“天哪,我平时在家时间少,都不知道孩子的事,这孩子平时也不怎么和我说话,总是自己闷在房间里,出了这么大事我都不知道……谢谢老师了,太谢谢您了,我会好好和他聊聊的,我也会多抽出时间留在家里陪他的。”
那时候杨虞正在老师的办公室,站在老师的桌子前面,看着老师给手机按了免提,听筒里温柔的女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面无表情地站着,染着血的小刀被白色面巾纸裹着横陈在老师的桌子上,像是一条示众的死尸。
他对这样温柔体面的妈妈并不陌生。
她每次都是用这样的语气和自己的生父说话的。
“好了,杨虞,回去和妈妈好好聊聊,没什么困难是不能和家长一起解决的,知道了吗?”老师满意地挂断了电话,翻起眼皮看向杨虞。
杨虞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看向摆在老师桌子上的裁纸刀:“我能把它拿回去吗?”
老师的眼里流出难以置信和责备:“当然不行,以后不许再自残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伤害自己你妈妈该有多心疼啊!”
她面前这个眉眼漂亮到扎人的男孩睫毛忽闪了一下,眼里不知道沉淀了什么情绪。
他看着太过苍白了,就好像被撕下来的一页诗。
这是这个年纪的男生该有的吗?
“老师再见。”
他一个字没再多说,离开了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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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太过年轻的时候总是会对爱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甚至可以跨越一切残破不堪来相信爱。
哪怕妈妈从未表现出对自己的关心,在老师说出“你妈妈该有多心疼啊”的时候,杨虞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脏是为之雀跃了的。
他划自己的时候也设想过无数次,妈妈看到自己手臂上的伤口会流露出什么样的神情。
那双永远精明疯狂,和自己长得几乎一样的眼睛里,会流淌出令人心碎的担心和……心疼吗?
但他并不敢真的让妈妈知道。如果因为他的缘故令妈妈心痛了,他会感到自责和愧疚的。
他本就无法摆脱那种对于妈妈的愧疚感。
毕竟他好似永远也做不对。
可是老师这一通电话,满足了他曾经有过的幻想:他本不想让妈妈知道的,但是妈妈发现了,强行抓起他的手臂打量;又或者是被别人强行告知了他的妈妈,而他自己本试图阻拦的。
他的确不敢让妈妈知道,但是他心底那个缺爱的孩子是按耐不住的,渴望着关心与爱,又或者,是妈妈对他的愧疚。
回去家的路上他又到文具店买了新的裁纸刀。
他把裁纸刀藏到了皮质书包的最内夹层里,用卷子压住了它。
虽然妈妈对老师说的话听起来虚伪得令人作呕,但是他太过年轻的心已经有些分辨不清虚伪和真情。
如果妈妈伤心得流泪的话,他以后就再也不划自己了。
那时候的杨虞还很好哄。
如果他可以从妈妈身上看到对自己的担忧的话,他会自己找到充分的理由来论证妈妈是爱着自己的,这样他就会愿意为了妈妈不再伤害自己了,他就可以原谅妈妈带给他的一切痛苦了。
毕竟妈妈是爱着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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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怀揣着小心翼翼的希望回到家后,却被迎面砸来的化妆品瓶子磕破了额角。
“你装什么呢?你以为我很闲是吗?是不是还嫌你自己平时那副德行不够恶心,你故意整这么一出来气我啊?”
年少的杨虞被吼得发愣,他木木地定在那里,直到血流进了眼睛,也没能动弹一下。
“丢死人了,都让人老师给我打电话了,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放?你这孩子到底会不会为别人考虑,我真是多余生了你,你看我干什么?吓死人了都,你在学校就是这么吓老师的是吗?要不是嫌丢人,我都不应该让你上学,到处丢人现眼,给我添乱,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在女人尖酸刻薄的指责里,一种潮水般的无力和绝望登时将杨虞吞没了。他失去了呼吸,眼前的情景变得模糊,一种由内向外的疼痛刺穿了他。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那栋房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走到了护城河的边缘,等他被刺眼的车灯和尖锐的警笛惊醒的时候,他的指尖已经被鲜血染红了。
他低头看,才发现自己手臂上赫然是几道蜈蚣一样蜿蜒的划痕。
猩红的血正不断往外渗。
而被警察找来的他的妈妈,失态的尖叫过后,抬手就扇了他一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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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个毕生梦想就是嫁入豪门的母亲,终于在他二十一岁那年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不过就算是这种喜事,在他母亲眼里也不是值得告诉他的。
在后来的年岁里,杨虞时常觉得自己的妈妈从来没有认为自己生下过一个孩子,她也从未认为自己成为过一位母亲。
他被生下来只是这个女人绑住那个男人的道具,所以他作为道具唯一的价值在于血缘。
除去血缘,别的与情感相关的一切都没有。
反正在这个世界上,多的是人因为彼此有感情而生活在一起,又多的是家庭因为血缘的存在才没有解散。
杨虞在国外读书的时候,其实也很少想起自己的妈妈。
他想要逃离那样的过去,逃离那样不配被称之为家的家,飞往一个只有他自己与音乐的未来。
他不关心妈妈究竟有没有嫁给那个男人,也不会再去思考那个被自己叫做“妈妈”的女人到底有没有过一丁点对自己的爱。
他几乎要在西风漂流带来的朦胧雾气里遗忘了这一切,直到他收到了妈妈的死讯。
果不其然,这个神经质的女人最后还是疯了。
她自杀了,用已经发臭的尸体和生父的巨额债款迎接了他回家。
他拎着行李箱站在火化场的时候,太阳都因为不忍而不肯见他。
太可怜了吧。
那时候杨虞攥着拉杆箱把手的手指关节因为过于用力而隐隐作痛。
这样的人生,太可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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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杨虞还是给这个带给他这样人生的妈妈买了一块墓地。
他甚至在四年前的那个夏天,给他的妈妈烧去了一叠纸钱。
“今天农历七月十五啊,走走,烧纸去。”
那时候任哥穿着线头都没剪干净的T恤,搂着他的肩膀,将他往老城区对面的废旧工厂带。
杨虞不解:“七月十五是什么日子?”
任哥扬眉,捏了捏他的脸蛋:“鬼节啊,小少爷不会没过过吧?”
杨虞被他捏得发痒,笑着往外躲,然后被任云卿一把抓回怀里。
“鬼节就是,今天晚上那些死去的游魂都会到大街上来,回人间来看看,我们可以烧纸给自己怀念的人,和他们说说话,好玩儿吧?”
任云卿笑道。
杨虞摇摇头:“我没有什么怀念的人。”
他从来没有见人烧过纸,他也不知道要给死人烧纸。他只见过墓碑,那些假哭假悲。
不等任云卿说什么,他又仰起自己羊一样的小脸,眼睛里倒映着亮亮的灯:“不过要是我死了,我会怀念你的,然后等每年的这个时候,我会跑回来看你。”
搂着他的男人被他看得心里一阵柔软,又有些心疼,手掌不轻不重地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语气有些责备:“不许这么说,我不让你死。”
杨虞脸上红了起来,他羞赧地舔了舔嘴唇,报复地戳了一下任云卿精壮的侧腰,可是神情很乖:“那就不死,你让我死的时候,我再死。”
任云卿故意板着的脸也被他逗笑了,眼睛弯得只剩下一条缝,突然弯下腰,啄了一下杨虞的嘴唇,笑道:“不过要是你变成鬼了,跑回来看到我和别的小男生亲嘴儿,你不得伤心的哭了。”
“……我会找一只漂亮鬼在你们睡觉的时候爬到你们身上make love。”杨虞思索了片刻,语出惊人。
任云卿被他的话惊到了,接着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你是不是被我带坏了。”
杨虞认真地点了点头:“是。”
“你怎么不学好啊?”任云卿又开始捏他的脸,把他白皙的侧脸捏红了一块儿。
“……我觉得这样特别好。”
杨虞也抬起一只手,一把捏住了任云卿的腮帮子。
任云卿疼得直吸气:“嘶,轻点儿小兔崽子,你给我扯破相了咋办啊!”
杨虞早把任云卿的油嘴滑舌学到了精髓,笑眯眯地接道:“我负责你后半辈子。”
把任云卿那张脸皮比后脚跟皮还厚的俊脸说得破天荒的红了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