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过燕城吗?”
沈居安问出这句话时他正和谢煜走在队伍最后面。
昨夜还是认床,半夜才睡着。谢煜早上迷迷糊糊地踩点醒,马不停蹄地下楼跟上大部队。他本以为自己是最后一个,结果在队伍后他面前约10米的距离看见沈居安慢悠悠地跟在后面,正不紧不慢地喝着牛奶,手上还拎着一个面包纸袋。三步并作两步踏过去走到沈居安身边,对方看见他笑眯眯地喊了声早,谢煜也应了声早。
“来过。”谢煜答,“来过几次,该逛的地方都逛完了,觉得没什么意思。”
“那你还来?”沈居安惊讶,“我以为都是像我这样完全没来过的。”
谢煜耸耸肩,“我爸妈要去旅游过二人世界,我姐姐要去玩,都不想带着我,就把我打发来了。
“你怎么答应的?”
“我没答应。我说来过了再来很无聊。我爸说一起来的人不一样,感受也不一样。”
“好唯心。”沈居安笑了。
“你怎么走最后?”谢煜看着前面的大部队。
“我起晚了。”说起这个时沈居安没有一点不好意思,他随手把喝完的牛奶瓶扔进路边垃圾桶里,而后说:“这边还是太干了,我适应不了北方的气候。晚上呼吸的时候鼻子总疼,睡不好,就迟到了。”
谢煜点点头,“是挺难受的。”
“你真的相信这个理由?”沈居安又问他。
“为什么不信。”谢煜指了指他鼻子里的纸巾团。
“好吧。也是。不过我单纯就是困。我不喜欢早上九点之前起床。”
天方夜谭的想法。只要读过书,就知道没有哪个学校会在九点之后上学。但沈居安说出这句话时有一种难得的理所应当,纵使不现实,从他嘴里说出来也有着“就是如此”的魔力。
不过谢煜觉得那可能是沈居安对于乱扯这件事抱有极强的信念感罢了。
“你们学校九点才上学?”
“不不不。我们七点半。”沈居安很认真地摇头,“如果九点上学,我会爱上学校的。”
“我也会。”
谢煜转头与沈居安对视,目光接触的一瞬间,两个人双双大笑。
讲小话是个拉近关系的绝妙方式,无论是在哪一个场合。比如现在。谢煜和沈居安跟在大部队后3米的距离,既不会脱离大部队,又不会听不清老师讲话,最重要的是,他们两个人毫无逻辑的聊天不会被另外一个人知道。
你为什么没跟你的校友一起走。因为我跟他们不太熟。你自我介绍的时候他们很热情,我以为你们关系非常好。其实是因为他们比较给我面子。给你面子,你是大人物啊?你是说文艺汇演要上台表演那种大人物?好吧那不算。那怎么不算?因为我也表演,我不觉得自己是大人物。
“谢煜,你不能看轻自己。”沈居安笑着摇头,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语气,而后又问:“你表演什么?”
谢煜的手指在虚空弹了弹。
“钢琴。”沈居安也伸手弹了弹,“我学过一点,只会弹小星星。”
“怎么不学两只老虎?”
“因为我选了长笛。”
队伍前方,讲解员正在解说建筑的古往今来趣味小事,他们在方才的回答后不约而同地沉默,只剩下讲解员的领夹麦克风传出来的声音。谢煜听了几句,转头,沈居安正咬着吸管专注喝水,注意力根本不在讲解上。
“沈居安,你为什么来燕城?”
沈居安的眼睛慢慢聚焦到他身上,唇瓣松开吸管,“因为我要来。
“国艺就在这。”他给出非常简短的解释。
“就因为这个?”
“这个不够重要吗?”沈居安看他,又咬着吸管喝了一大口水,语气带着果断,却又听着满不在乎,“我觉得这个理由就够了。”
谢煜想起来,昨天也是这个时候,下午两点到三点的间隙,沈居安告诉他自己要考国艺少年班。他总觉得一见面就大谈特谈梦想的不是小孩就是推销员,因而听到沈居安谈论梦想时也只是轻率地划分为“小孩年纪轻”这样浅显的判断里,但方才他突然明白沈居安昨天的梦想宣言并不是一种夸夸其谈,而是和籍贯一样,属于人生不可忽视的一部分。
他活了十六年,度过了有意思而又没有意思的人生。过度的圆满某种意义上也是虚无,谢若飞和徐康乐给他提供了优越的成长环境,无论是爱,还是物质,他样样不缺,但谢煜到底也没长成可以侃侃而谈梦想和未来的小孩。
“真好。”他说得很认真,“你有想做的事。”
“你……”
“沈居安!谢煜!”前方领队老师的声音越过人群砸在他们耳朵里。
“我观察你们很久了啊,一直在队伍最后讲什么小话呢?”领队老师的领夹麦克风扩大音量,其余几十号人默契地回头看他们,好奇的,似笑非笑的,看乐子的,神色各异。谢煜和沈居安面面相觑,他还没想好说辞,沈居安就以一种非常自然的声音应着,“我们在聊理想啊!”
“那怎么不能跟大家一起聊?”领队老师笑,“正好现在休息时间,我们也听听。”
沈居安回头看他,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臂,压低声音:“我先说。
“我的理想是做导演,拍出优秀的电影。”
“谢煜呢?”
“我的理想是做一个演员,和沈居安一起拍优秀的电影。”谢煜话音刚落,队伍里的起哄声立刻此起彼伏。
领队老师挥挥手,示意学生们安静,“志同道合啊这是,怪不得能聊这么久。”她笑笑,给了个台阶下,沈居安和谢煜接了台阶就跑,说着没有没有没有之类的客套话,就混进休息的队伍里。
“你真想做演员?”
“没。随口说的。”谢煜摇摇头,“不然会被问‘那谢煜你想做什么啊?’没意思。”
“那你想做什么?”沈居安接了话口,看着他,眼睛里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好奇:“我想象不出来你会做什么。”
谢煜的目光从沈居安的脸上移到天空,而后说:“我也不知道我会做什么。因为人生挺无聊的。”
“你这逻辑不成立。”沈居安很较真。
“生活不讲逻辑。”谢煜毫不留情,“我家做生意,可能回去一起帮忙打理生意咯。”
沈居安挑眉,“小老板呀。”
“小导演啊。”他不甘示弱,“可能读完大学回去帮忙管些业务,然后谈恋爱,争取30岁之前结婚。我之前去算命的时候婆婆跟我说要珍惜恋情,如果30岁之前不能结婚,我的姻缘线就断了。”
“你去算命竟然算姻缘?”沈居安有些惊讶,“不是说求姻缘早已没落了吗?现在热门的是财神吧。”
“钱归根到底是身外之物。”谢煜撑着下巴说:“其实,我挺烦被问到你想做什么这种问题的。”
沈居安立刻道歉,“对不起。”
他转头,道:“跟你没关系啦。
“小时候大人不是总是喜欢套近乎来问你一些你以后想做什么呀这种话吗,其实是因为他们根本不了解你,不知道和你说什么,才会随便找一些话题聊聊。我第一次听到这个问题是小学四年级过生日的时候,我就说我以后要做新郎。”
就读私立国际学校时,谢煜身边永远充斥着目标坚定人士。训练体育的想要成为世界冠军,参加各项社会实践活动的是政治家,学习艺术的会走向艺术家,爱好自然科学人文科学最后都是学者,再没有目标也会是一个合格的经贸商人,所有人对于这个问题永远能给出合乎情理的漂亮回答,只有谢煜是个例外。
被问到这个问题时谢煜正准备切蛋糕。他握着银制蛋糕刀,刀尖没入柔软的奶油和蛋糕胚里,母亲的朋友在一旁笑着问他:“又大一岁了小煜,以后想做什么?”
他把切好的蛋糕端给那位阿姨,道:“我想做新郎。”
话音刚落,全场的大人一齐笑了起来,谢若飞吃着他切的蛋糕,问:“怎么是新郎?”
怎么是新郎?彼时谢煜的回答是:“因为我要和爱的人共度余生。”
又一次哄堂大笑,只有谢煜不知所以。
他追问母亲笑的原因,但谢若飞并没有回答他,谢若飞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发,用一种十分不解的语气反问他:“为什么会是新郎呢?”
“其实我后面才知道我妈已经回答我了。她不希望我的目标是新郎,所以才会那样回答我。”
问出这个问题的大人们并不真的在意孩子究竟想做什么,更多时候他们只是想要听到一个足以让他们施展拳脚的答案。
假如你说体育冠军,他们会说我认识哪位杰出教练,带你去拜入他的门下又或者送给你精良的训练设备;假如你说政治家,他们会安排各项社会实践动用各种人脉关系帮你刷履历造声望,让你安安稳稳踏上仕途之路;假如你说音乐家,他们会告诉你我与某位知名音乐家是亲密好友,可以请他来当你的老师并送上精心挑选的手工乐器;假如你说专家学者,他们会告诉你何时何地可以去与某位名师探讨你的疑难困惑;假如你说经贸商人,他们会一拍大腿说那就更不是问题。可你说新郎,大人们只能收回拳脚,毕竟提供婚服又或者鲜花场地未免过于滑稽,谢煜所要的结婚对象也不是一则招聘启事就能带来的。爱情的昂贵不在于金钱和人脉,在于真心。可大人自己都不一定懂得真心是什么。
于是最后的结果就是他们在这个回答前只能尴尬地笑笑,说你怎么会把当新郎当成想做的事情?
“也有可能是因为,你是一个男生。”沈居安撑着下巴,没看他,视线落在前方的女生群体上,“如果你是女生,说我想做一个新娘,他们会立刻带你去学习如何做家务,学习如何照顾一个宝宝。但你是男生,他们不允许男生把爱与家庭当成目标,一种无聊的性别偏见……”
他喃喃自语,而后转过头来看谢煜,眼睛里盈着不解,“所以你为什么执着于爱人?”
谢煜懒散惯了,听到沈居安的问题却难得认真了些。“我想知道我会选择什么样的人来跟我度过余生。
“小时候看白娘子的时候总在想,许仙和白娘子如此坚定,就不怕有一天会彼此相看两厌吗?人生如此漫长,无聊的时间永远填不满。我很想知道我会选择的对象会是什么样子,才会让我觉得即使后半生与其日日相对也不会觉得厌倦。”
沈居安眨了眨眼睛,“我也不知道。”
理想聊着聊着聊成了择偶观,谢煜觉得自己这两天被沈居安带跑偏了,一张嘴就是跟人家分享人生观这种过分私密的话。他正想着要怎么转一下话题才显得不那么僵硬,就听见沈居安说:“可能并不是对方是什么模样才会让你觉得有趣,而是你爱上对方之后就会觉得这个人很有趣。爱情总是最好的滤镜。”
“你对爱情研究的还挺深刻?”
“稍稍看过一些爱情电影。”沈居安用食指和拇指比了个厚度。
谢煜失笑,拉着沈居安起身跟上大部队,“走吧。再在后面待着我俩就要被喊上去表演节目了。”
前方大部队已经起身去往下一个景点,沈居安跟着他混进队伍里,听见他这话压低声音,“那你想弹什么?我跟你合奏。”
“我不想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