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虽说马克思主义者不信鬼神,但有钱才能修路通罗马是符合客观实际的。资金问题解决,沈居安的毕设筹备得风风火火,导演摄影制片声音美术,院内人脉齐齐用上,就连设备都找趁手地挑。不过即使资金充裕,沈居安在电影上依旧精打细算,林春和知道他亲自写剧本且出资后又看着他画分镜,想到这个人后面还要导演,一时觉得年轻人不愧是活力四射。
“制片,导演,编剧,分镜师。你忙得过来吗?”他真切发出疑问。
“谢煜才是制片人,我只是导演编剧和分镜师。”沈居安摇摇头,“这些本来就是一体的,我顺手做了而已。美术摄影这些不是我负责。”
“你的申请作品也是这样拍的?一个人做完全部?”
“不是全部,只是大部分。我负责分镜,导演,场造美术,后期和剪辑。剧本是一个同学写的,演员也是我的同学,妆造衣服是她们自己准备的。我负责出钱以及整体的把控。”沈居安说起这个话匣子立刻打开了,“本来想要我们班一个女生写的关于月经的小说改成剧本,她觉得我是男生不可能感同身受所以拒绝了。不过愿意帮我写另一个剧本,后面就是我请她们来跟我一起拍这个片子。场景就是家里学校和大街,不花钱。大家做了几年同学,很熟悉,所以很快地拍完了。事后我请她们吃饭也给了一些酬劳。”
林春和托着下巴,问:“不累吗?你那时候才初中生吧,调度这种事不觉得很累吗?”
问完沈居安却摇头,面上带着疑惑,“怎么会累呢?我觉得非常开心。”他问,“就像你演戏,你不觉得开心吗?”
“我演了很多年,没什么感觉。”林春和难得实话实说。
“好吧。”沈居安低头画着分镜,说出来的话像是歌咏,“我觉得很开心。因为电影这种艺术,在我看来是最接近生命形式的存在。对于我来说,区别我之于他人所不同的唯一途径不是姓名父母籍贯DNA,而是我的电影。自然之母不会保留□□,所有人都须重归她的怀抱,但灵魂会永远寄存在创造物里,那是我们走过人世的唯一印记。拍电影就是我重塑自己灵魂的过程。”
一段话说得像个神棍。林春和在那么一瞬间才明白即使健全如沈居安,骨子里依旧是个脑子可能不正常的艺术生。但同是艺术生的林春和最后还是听懂了。
“那在你看来其他青史留名的方式都无法留存灵魂?比如优秀政治家,比如杰出科学家……”
沈居安画完最后一个格子,合上那一本厚厚的素描本,闻言摇头得很认真,“阅读到真理这件事不过是复述世界原有的模样,沙堤筑得再高也会倒塌在河流的冲刷里。它们无法定义你,也无法定义我,没什么值得骄傲的。”
复述这一段话时沈居安正在火车上看着窗外依稀可见的广阔农田。短短一截车厢里挤满了各色的人群,年迈得半截入土的老人,咿咿呀呀难以成句的婴儿,大包小包务工返乡的农民工,还有几个与他们相似的大学生。空气里弥漫着方便面、卤味、煤炉味和密闭空间里特有的昏沉味道,窗外的景物从玻璃框里掠过,一系列的混杂气味里沈居安还是嗅到了谢煜身上淡淡的男士香水味道。
他们在车上坐了三个小时,还有八个小时才到达目的地。座位空隙有限,谢煜和沈居安胳膊贴着胳膊肩膀挨着肩膀,连头发都缠得起了静电。谢煜前半生还没坐过绿皮火车,百般不适应,受不了气味又受不了噪音,更别提直挺挺的座椅靠背。沈居安看他坐得难受,补偿心理升起,拉着他漫无目的地谈七聊八,只盼转移注意力让他别难受。
寒假来得快,期末考后沈居安便开始考虑取景地的事。最后一门考试结束后他和谢煜在学校外的烤肉店吃烤肉,两个人端着瓷碗围着炉子夹肉,聊起寒假去向时谢煜兴致平平。“回家,和小时候经常玩的那几个联络一下吃顿饭玩几天,可能去滑雪。新年的时候就飞去南半球陪外公外婆。你呢?”他抬头看沈居安。
沈居安当时在吹着筷子上的牛肉片,听到询问啊了一声,然后说:“我去看取景地。”
“去哪?”
“越州咯。我打算回家去周边小镇逛一逛,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取景地。”
“我也去。”谢煜突然改了计划
“你不回家?”
谢煜倒是相当识大体,“大事为重。”
沈居安沉默片刻,百般理由也被谢煜堵了回去。他思来想去带谢煜回家玩几天也不是什么大事,一时就退掉机票带着谢煜往越州赶。
但他俩说到底学生哥两个,生活经验再丰富也有盲区。沈居安想着退了机票和谢煜再买就是了,却没料到新年返乡的热潮,头等舱到经济舱机票齐齐售空,高铁动车的商务座到无座也通通卖空,两人候补了好几天也没候补上。谢煜正盘算着私人飞机申请航线还是汽车走高速公路时,沈居安就兴致勃勃地说抢到了火车票。火车票不是动车票,硬座不是硬卧,价格便宜得谢煜难以置信。沈居安看着十一个小时的路程有些犹豫,半响又安慰道:“没事的。我们睡一觉,然后聊聊天就到了。”
如果可以重来谢煜一定会说服沈居安把那两张车票让给更有需要的人,去跟他一起乘坐私人飞机。如此一来他们现在已经踏上越州的土地了,而不是在这里忍受着车厢里浑浊的空气。
“所以创造是定义人类的唯一途径咯。”谢煜到底也没有挂脸对着沈居安埋怨起来,毕竟如果不是他临时起意,沈居安本可以坐飞机回家。
“我的想法罢了。”沈居安低头捏着谢煜包上挂着的风衣泰迪熊,“人生的定义方式本就非常私人。”
火车沿着铁轨穿行,车轮与车厢连接处的摆动交奏出晃荡的进行曲。侃大山终究还是累了,沈居安在那阵循环往复的摇晃声中沉默片刻,突然说:“谢煜,我很高兴认识你。”
“我应该说nice to meet you too吗?”谢煜问。
还是那股纷杂的气息,食物、体味、煤炉燃烧、室内长期闭塞后的昏沉,谢煜身上的香气在其中格格不入。沈居安的思绪漫无目的地漂游,嗅觉无意识辨认那股气息。馥郁、干净、柔软,绵长的前中调被体温浸透后只余下温暖的尾调,沈居安恍惚自己正在风雨交加的夜里守着暖炉发呆,看着火焰张牙舞爪地吞噬木头。他的意识随着木头渐渐融化,半昏半醒之间听到谢煜那句nice to meet you,沈居安想,明明是你选择了我。
下午上的车,至今已经完全入夜。谢煜没等来沈居安的回应,只等来沈居安紧闭的眼。年轻的导演靠在他的肩膀上睡着了,窗外漆黑的夜幕里闪过一盏又一盏的夜灯。他想沈居安倒是客气,还要郑重其事说一句很高兴认识你,这分明应该是他者向沈居安的祝祷。
谢煜看见沈居安的紧闭的眼睛,想起那双眼睛睁开时的模样。学校的表演课时间长,沈居安上完政治课后会在教室外等他。半人高的窗户里,一眼望去就能看到沈居安靠在栏杆上托着平板写作业,谢煜转头盯着,沈居安仿佛接受到信号一般抬头看他,一双眼睛弯如新月明如泉。沈居安笑着指了指右方,谢煜转头,老师正盯着他。
下课道歉时老师问那是沈居安啊,他说对,好朋友。老师笑了,“他当导演倒是可惜了。”
沈居安一直都有着让人惊艳到可惜的能力。
学校多的是放荡不羁的艺术生。常人眼里脑子不正常的一半搞学术一半搞艺术,国立艺术大学无疑是其中最大的脑子有病人士聚集地之一。把一群特立独行聚在一起,那么特立独行也会泯然众人矣,但沈居安不是,沈居安是特立独行的鸡群里无需特立独行的鹤。
就像深秋时的最后一场雨。课程后半截突然大雨如瀑倾泄而下,他随着大流走出教室,教学楼外的阶梯上,沈居安站在雨幕里,握着一只白气球。
气球用一段黑丝带绑着,丝带另一端牵着沈居安的手,随着风在雨水里沉浮。白衫黑裤,沈居安垂眼看气球。车辆来来往往,在雨中飞驰。所有色彩在雨里都被融成了色块,透着微微发亮的水光,唯有沈居安安静独立得仿佛一颗铅画的树,孑然于尘世之中。谢煜奔过去,雨水打湿他的鞋,沈居安的雨伞向他倾斜,雨珠坠落,年轻人的面容清秀得如同早春玉兰,亭亭得端庄。
气球在他身边漂浮,宛如被具象的灵魂。
“黑白是所有色彩的源头。我们常说红色是欲望蓝色是忧郁,活泼的浅色是年轻,深沉的暗色是衰老,但是在电影的最开始,它们都是黑白。”沈居安盯着他的眼睛,牵着他的手缠绕住气球的丝带,“你的眼睛也是黑白的。”
人流呼啸,谢煜轻轻喘着气,沈居安撑着伞与他同立,谢煜问:“你想去哪?”
“不知道。”沈居安摇头,
“那就随便走吧。”谢煜不知为何突发奇想关掉他的伞,伸手牵住沈居安的手,在人行道上狂奔。
直走,奔跑,上楼梯,过天桥,跑得漫无目的。沈居安的头发被淋湿,一缕一缕贴在脸上,谢煜的皮鞋张了嘴,像一只鳄鱼。他低头看自己的皮鞋,脚趾抬起,皮鞋张嘴,沈居安哈哈大笑,“我没想过它会变成鱼……”
“它也没想过……”谢煜弯腰脱鞋,赤脚站在地上继续狂奔。他回头,看见人流在沈居安背后穿梭,五光十色的伞在雨幕里开成了花,两个人在花和雨的海洋里狂奔。谢煜踩过一滩又一滩的水,感受到心脏在胸腔内平稳地起伏,风和雨扑在脸上激起轻微的刺痛。沈居安的手指紧紧扣住他的手,被雨水打湿的脸折射出轻微的亮光。路人纷纷侧目,谢煜此时此刻只想狂笑。他想,就是这样,握着沈居安的手,奔跑也罢,逃亡也罢,去追那座火山,去奔向另一层人间。
直到最后二人筋疲力尽,沈居安倒在公共座椅上大口喘气,谢煜坐在他身边,看着松开的气球飞远了。
“会污染环境。”谢煜看着它的黑色尾巴。
“也许会乖乖降落在垃圾堆上。”沈居安看着天空,而后突然双手举做喇叭状,对着天上越飘越远的气球大喊——
“你好吗?我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