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秾正想着如何打圆场,听得头顶上空一阵异动,那仿佛是骨骼碎裂的声音。有东西坠落下来,她仰头,下意识伸手接住,是条带花叶的树枝。
那枝条形态纤长,花叶疏朗,然而一碰到曲秾的手,便紧紧缠住她手腕,还生出荆棘,刺入她血管,怎么甩也甩不开。
“别白费力气了,”岛主语气阴鸷,“这断枝认主,你说一分假话,它便生长一分,直到把你的血吸干为止。说,若你是须弥族族长,你当如何?”
这岛主性子也太恶劣,听了真话要发火,不说真话他又不允许。曲秾也有些懊悔,她方才没必要逞那口舌之快的。
横竖都是死,曲秾心一横,说了真话:“若我是族长,便斩断岛上所有出入口,让须弥族与世隔绝,彻底消失在六界之中。有时候祸患之所以上身,是自己给他人留了可趁之机,点火的是他人没错,可引线在自己身上,不是么?”
曲秾说完了,那花没有继续生长的意思,但她估计生长的会是树上那人的怒火。
可岛主刚刚还大为光火,不一会又哈哈大笑,笑完他悠悠道:“你很有意思,是魔族吧?”
糟了,他怎么知道的?曲秾心有惴惴,毕竟魔族当年也戕害过须弥族,虽然她没有直接参与,但万一这岛主搞连坐,迁怒到她身上怎么办?
见她犹豫,岛主道:“不回答也没关系,就算你是魔族,我也会帮你。”
曲秾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半天才道:“这就算答应了?没有别的条件么?”
“当然有,你觉得我是那种会做赔本买卖的傻子么?”岛主道,“你必须答应,我帮了你之后,你要在须弥岛上种满一百颗梧桐树,要亲手种,不能用法术。”
“就这样?”曲秾道。
“你以为种树很容易?过去几百年,我在岛上种的树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一颗也没活下来。”岛主道。
“我会尽力的。”曲秾想到时候搜集天下种植宝典,还怕养不活几颗树么?
须弥岛主飞越树间,在巨树对面的岩壁上站定,随后托起寻龙尺,启动须弥族术法。指针飞速转动,满树的夜明珠更为闪耀,风铃声不绝如缕。巨树粗糙的主干变得透明光滑,树身逐渐变成一面镜子。
曲秾定住了,她看见乔无暮出现在镜子里。安国军牢、边地、醉花荫、安王宫、荒山、安都城墙之上……过往熟悉经历一一于镜中飞逝而过。
“这凡人你认识?”岛主看着镜子里的乔无暮问。
曲秾点点头,道:“寻龙尺的意思是,镜子里的人知道圣物在哪?”她回想着,觉得这说法不太可信。
“不,”岛主道,“寻龙尺只会指向昆仑鼎本身,它是说,昆仑鼎在这凡人体内。”
“体内?可他现在只是个凡人,怎么可能承载得了圣物的威力?”曲秾不敢相信。
“你也说了,现在是凡人,以前不是。”岛主一眼便看出了乔无暮身份,“或许在神格没被封印之前,他就将昆仑鼎吸入了体内,如今不过和神格一道被封存罢了。”
曲秾回想起那些壁画,圣物最后是被一个不明身份、带了面具的人窃走,难道那人就是下凡前的乔无暮?可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岛主道:“要验证我所说,不如把他带过来查探一番。”
“怎么带?整个人带过来?”曲秾道。
“不然呢?像你一样只带个神魂过来?”岛主道。
曲秾:“……”这人好像不会好好说话。
岛主道:“凡人魂魄离体便会死去,他这种情况……引出神魂不会致死,但大概会提前恢复神格,那时候你再想抓他,就很难了。”
曲秾道:“那趁夜里把他敲晕了带过来,查完再送回去便是。”
“太粗暴了,也没必要。”岛主道,“人家对你那么念念不忘的,巴不得再见你一面,你叫他来,他还能拒绝么?”
“说什么呢?”曲秾没听明白,这都哪跟哪?
“你看看树镜就知道了。”岛主话里带了戏谑。
曲秾望向树镜,看见乔无暮高坐明堂,对着阶下群臣道:“众位不必再劝,我的妻子、淮国的君夫人,自始至终只有一人,便是先安国安北将军曲秾。”
谁?曲秾瞳孔剧烈地震,又看见乔无暮下了朝,回到空荡的寝殿。殿中摆了一副齐肩高的木架,上边挂着一套安国甲胄,头盔和甲身被擦拭得很干净,但是表面坑坑洼洼的,破损得厉害。
那是她抛掉形身前穿的盔甲。乔无暮的手指轻轻抚过右侧肩甲,他目光低垂,声音低沉而缓慢:“你会回来的吧?”
曲秾看见,乔无暮每日除了上朝、见大臣,大多数时候都对着那副破烂的盔甲喃喃自语,好像他那么做就能让“死去”的人听到。
“真是痴情,”岛主感叹,“你猜,他要是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会怎样?”
曲秾脑中闪过幻境中那场厮杀,道:“不怎么样,我会在他举剑之前杀了他。”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道:“岛主可知现在什么时辰了?山中无日月,也不知道我上岛多久了。”
“这会不过酉时。”岛主道。
曲秾在心里算时间,看还有多久到深夜,好去把乔无暮扛过来。岛主道:“不用算了,这里的时间和凡间的时间不太一样,岛上才一日,凡间已一旬。”
“那我这便去淮国……”
“不行,你不能去,”岛主道,“你跑了谁给我种树?”
“我不去怎么把人带回来?不把人带回来怎么找圣物?我惜命得很,不会跑的。”曲秾无奈。
“我代你去就是了。”岛主道,“帮助别人是我最爱做的事了,而且我在这墓里待得太久,再不出去活动活动,骨头都要散了。”
她怎么没看出他这么热心?曲秾道:“随你吧……那个,你下手注意点分寸,他现在毕竟没有法力。”
“你心疼啊?放心,我会注意的……”
“走你的,话那么多!”曲秾怒了。
岛主大笑一声,朝树冠最高处飞去,那里似乎是一处出口。陵墓内复归安静,不时传来几声风铃声,曲秾和一树牌位共处一室,没工夫冒鸡皮疙瘩,心里有点乱。
她不可能不明白乔无暮的那些表现是什么意思,同时有种什么东西错位了的愕然。乔无暮误会了,在女主尚未出现的间隙里,他在感情上的缺位,由自己误打误撞填上了,曲秾想。
错了位的东西,总有一日会被拨回原位的,曲秾又想。
树镜里的画面没有中断,曲秾看见凡间夜幕降临,须弥岛主一身白衣、面具遮面,进入淮国新君的寝殿。岛主坐在乔无暮床榻边,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对方几个来回,然后伸出一只手,毫不留情而又异常清脆地拍了拍他的脸。
乔无暮皱着眉,似乎陷在梦魇里,有些醒不过来。岛主不耐烦了,一个弹指将殿里那副盔甲打翻在地。
什么意思,他要叫醒他?曲秾隐隐觉得接下来可能会很麻烦,早知道还是她自己去了。
金石相击之声初起,乔无暮猛地睁开双眼,觉出床边有人,不由分说一把攥住对方衣袖,待他眼神渐渐清明,看清床边之人陌生而怪异,开口道:“你是谁?”
岛主一言不发,甩开他的手,走到放盔甲的木架子旁边。
乔无暮下了榻,将地上的盔甲摆回原位,道:“你是神仙,对么?”
岛主不回答,转身便走。乔无暮追到寝殿门口,惊动了几个宫人,但他将他们尽数屏退,只拦住要走的仙人,道:“神明留步,神明深夜入梦,是否怜悯敝人夙愿未消?敝人有一夙夜忧思想要相见之人……”
岛主仰头诡秘一笑,仿佛知道曲秾此时正在看着这一幕。他的表情似乎在炫耀自己深谙人心,不费半分口舌,便能让乔无暮乖乖上钩。
树镜的最后一幕,是岛主抓起乔无暮腾空而上。曲秾意识到他们很快就会回来,四下里看看,随后飞入繁茂树间,落在不久前须弥岛主倚靠的地方。
自己又没做什么亏心事,有必要藏么?然而这么想的时候,她已经藏好了。
曲秾正纠结着要不要出去,抬手拨动眼前杂乱的枝杈,缠在她手腕的那截断枝自动脱落,仿佛游子归乡一般,重新回到树上。
半米开外有颗晶莹剔透夜明珠,里面大概盛着哪位,曲秾伸手时误触到了,眼前跳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虚影,便是那小木屋里的老妇人、也是须弥族族长。
族长眉眼慈爱,话语却带着严厉:“……你们两个可要听好了,阿婆我只教一次。”说罢她念出一串咒语,似乎在施法。
那咒语不知是何处语言,曲秾从未听过。
随后虚影浮动起来,族长嘴边渗血,道:“你们俩向阿婆保证,以后要彼此照应、不离不弃……”
虚影消散了,曲秾还未回过神,更高处的枝叶剧烈摇撼起来,风铃声无序凌乱,她于是知道,须弥岛主带着人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