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
2019年对杨文帆来说是很复杂的一年,学业忙碌,亲朋带来的旧关系持续扯皮,进入大学的那刻,所有人都说他上岸了,只有他明白,终其一生都要为前因挣扎。
丁知乐父母离异,周有才和丁凯莉的教育方式不同,她沮丧失望过,可摊子不烂不大,她并不需要为原生家庭焦虑。王悦家庭条件一般,身为独生女,父母都爱她,无法为她前程布局,也绝不会拖累她。好友涂白就更不必说,小康以上家庭,家中独子,性格和能力一样优秀,论人生轨迹来看,实在是一帆风顺。
杨文帆孑然一身,无父无母,六亲尽散,本该无牵无挂,奈何虎狼惦记手中物,上缴仅有的鲜肉,还要被逼着吐出骨头渣。他不是多愁善感的性格,只是人难免比较,别人不比较,夜深人静时自己那关也逃不掉,放在别人处唾手可得之物,放到他这儿就是求不得、留不得。
小时候爷爷培养杨文帆读课外书,家中书柜藏书二百,多数晦涩难懂,堆在书柜底部发黄积灰,有次在犄角旮旯翻出一本没有封面的旧书,见惯了新书,这种书吸引着他往下读,爷爷很少标记,但某一页标了红线。
“那些杀不死我的,终将使我更强大。”
如果说杨暨明结婚带给了他成长环境的变化,那爷爷的去世则带来了心理的巨变。在新家他可以偶尔挑战杨暨明和葛欢的权威,有爷爷做后盾,安全可靠,大哭一场严肃的爷爷不光训他,还会训父亲,只要训过,再面对父亲时,他就不会那么无措,可爷爷没了,谁来做他靠山?
杨文帆人生的雾霾从十岁形成,年岁更替,雾不光没散,反而经年浓重。
杨爷爷和杨暨明死后的杨家如空心木头,风吹即散,奶奶和葛阿姨为争财产撕破脸皮,最相关的杨文帆被丢在一边,小猫小狗不如。那时是春天,天亮得早,他上学买两包子,步行去学校,两公里的距离,每次都能热出汗来,后来天热了,他扛不住,央求奶奶买一辆自行车,奶奶羞辱他不体谅长辈,葛阿姨冷在一旁不说话。
杨文帆一直清楚葛阿姨是好人,天大的利益诱惑,也没人愿养旁人孩子,况且家中不算大富,孩子尚有血缘亲人在。他一直感激葛阿姨,暗暗发誓要回报她和周叔,只是翅膀尚未长全,话说出口像极了妄言。
教学楼的枫树叶渐黄,衣柜里的厚衣服被翻出,只待下一场冷空气。时间过得太快,不过喘气工夫,周溪已经四岁,而丁知乐已然掀开新起点,他在人间牵挂不多,那个曾经给过他温暖的小家永远为他挂怀。
丁知乐,说起她来,杨文帆又想到那个无疾而终的问题。丁知乐去禾安报道的那天,他问她国庆回不回家,这是多简单的问题,她却支支吾吾,打电话两秒就挂,好像他的声音是警报,而她要飞速逃掉。
九月中旬,杨文帆又问丁知乐适应如何,军训有没有晒黑,不喜欢打字的她却洋洋洒洒写了好几行,抱怨教官抱怨阳光抱怨食堂,他心甘情愿做树洞,而在他安慰她后,她的牢骚戛然而止。
丁知乐这个女孩不文静不内敛,开心就笑得嘻嘻哈哈,难过就哭得稀里哗啦,鲜少有感情能藏得住,杨文帆喜欢这样生动活泼的她。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无话不谈的两个人渐渐有了秘密,丁知乐不再肯展露情绪,而怕她担心,杨文帆也从不讲他在学校的日常。
这种距离,对普通男女关系来说恰到好处,对杨文帆和丁知乐来说就不正常。周溪在电话中说想他,云江的馅饼味道又常常飘在他舌尖,避开国庆高峰期,杨文帆十月初二才回家。
文兴街的小摊小贩被规整,最拥挤的十字路口变得冷清,老赵头抓准商机,临街的那扇窗改为门,支起铁架卖烤面筋烤淀粉肠,终年懒散的赵奶奶叹气,接过小孩手中的钞票,将糖葫芦递给他们。
临树的小道依旧有大爷大妈在打牌,树木和九月初不同了,顶部被挂上了中国结,长成少年模样的赵三见了杨文帆嘿嘿笑:“公家挂的,美观得很。”
丁知乐不喜欢爱去建民超市,宁愿绕远路跑老赵头小卖部,爸爸都是机械厂员工的缘故,年纪虽差几岁,赵三和丁知乐关系很不错。
“丁知乐那家伙昨天晚上回来的,矫情得要死,让周叔和葛阿姨在文兴街口等她,连小周溪都要帮她拿包。”
赵三和丁知乐的相处模式如此,谁都看不上谁,刻薄的话从嘴里吐出,戾气却并不重,杨文帆听了很淡定:“行李重,挺正常的。”
杨文帆这家伙不说丁知乐坏话,和丁知乐斗嘴输了还得哄她,赵三见过太多次,懒得和他掰扯:“丁知乐给你灌什么迷魂汤,净让着她?”
“帮亲不帮理,你和她吵架,我肯定要帮他。”
杨文帆没原则得要死,赵三实在不想多费口舌,趁他奶刷视频、他爷睡觉,偷偷解下两串糖葫芦:“丁知乐喜欢带橘子的,你喜欢全是山楂的。”
“谢谢。”杨文帆身上没有现金,目光搜寻店里的二维码,赵三直接挡他面前:“下次帮帮理,我一定要吵过丁知乐!”
回来得太过匆忙,来不及买礼物,怕小丫头周溪伤心,杨文帆到单元楼去而又返,附近没有卖稀奇物件的,况且土生土长的云江人难有没见过的东西,几番犹豫下,杨文帆推开了建民超市的门。
狗正蹲在老板王建民身旁,戒备地打量杨文帆,杨文帆朝王建民微笑点头,那条狗直立的腿当即弯下,视线移到别处。
周溪喜欢吃果冻,葛欢不允许她多吃,杨文帆捡了桃子和橙子味各两个,奶酪棒和鳕鱼肠是周溪的心头爱,三下五下,红色塑料袋被杨文帆塞得满满当当。
门口结账处挂着两条棒棒糖,看见糖的那刻,杨文帆下意识去找大白兔,一般来说放糖的货架全是糖,现在怎么就如此反常,口香糖、跳跳糖、巧克力……
斗地主失败的王建民突然抬头:“你找大白兔奶糖?”
杨文帆明显惊讶:“对。”
王建民将手机翻个,令其屏幕亲吻桌面,货架没有大白兔奶糖,放杂物的箱子还有备用货。王建民蹲在纸箱旁翻找,狗突然跑过来蹭他脚,王建民骂骂咧咧:“有病呐,哪里臭你喜欢哪里,老太太把你当宝贝……”
杨文帆偷笑,王建民在一旁说的话没听清,反应过来时,王建民无辜的小眼已经目不转睛了:“哎,那个,是姓丁那丫头想吃吗?”
“我买给她的。”杨文帆点头。
王建民踢了踢狗的腿,站起身来:“那就好,刚才有个小伙子和丫头一起来,丫头不敢进我超市门,小伙子把货架的大白兔全包了。”
丁知乐朋友很多,要好的女性朋友杨文帆全见过,男性朋友没见过面,脸是能对上的,只是好到国庆假期必须见的男性朋友猜不出答案。
黎一诚?杨文帆不知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起他,高中毕业后,好久没见过他,按照记忆来说,高中时丁知乐和他关系一般,至多点头之交。
余小虎?杨文帆为自己的猜测惶恐,夏天的经历太不愉快,想起时总要后怕,要是没有香水,要是不能及时赶到,丁念念该如何。杨文帆不敢想后果,丁知乐承担不起后果,杨文帆同样惧怕。
不过,还有可能是杨文帆所不知的人,毕竟依丁知乐的性格,没有想交的朋友交不到。想到这儿,杨文帆又开始害怕,在交异性朋友方面丁知乐不靠谱,有一就有二,万一是余小虎二……
杨文帆箱子拉得飞快,路面不平,轮子剐蹭地面发出刺耳声响,王建民在门口伸懒腰,见到年轻人这么激动,心生逗他的想法:“哎,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吗,这么折腾行李箱不要了吗?”
王建民声音洪亮,杨文帆放下行李箱,语气有些急:“去哪儿了?”
出了建民超市,右拐有一人行道,大约八百米距离,向北走一个红绿灯就是幸福小区,幸福小区和机械厂家属区不同,是近几年新盖的,房子新、设施好,连小区绿化都高好几个档次。丁知乐中考后杨文帆和她闲逛,艺高人胆大的丁知乐非要见识哪里不同,两人跟着小区居民在里面逛过一次。
幸福小区的花坛和树木量是职工小区的两倍,小区进门右拐就有棵茂密大树,站在树下,身高一米八加的杨文帆也会被遮掩严实。当时杨文帆和丁知乐就站到树旁,丁知乐还用她那像素极差的小相机拍照,记得杨文帆忍不住提醒她,小区居民大概率不会和树合影。
毕竟门卫室大爷的眼神犀利,似乎在怀疑什么。
丁知乐内心毫无波澜:“没偷没抢,热爱生活,和树拍合照怎么啦。”
幸福小区外就是人行道,阳光好,透过黑色围杆就能将绿植尽收眼底,行李寄在建民超市的杨文帆行动如风,不多时就到小区门口,恰好小区门敞着,正用目光搜寻人影,突见树下一对年轻男女。
男孩靠近女孩,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女孩没拒绝,男孩低头,嘴唇滑过女孩脸颊。
因为是斜视,杨文帆依稀可见女孩表情,平淡如水,可仔细看,却又觉得沉在水底,能幸福得冒出泡泡。
杨文帆冷在原地。女孩不是旁人,正是喜欢那棵大树的丁知乐。
最正常不过的事,十八九岁刚上大学,相貌姣好、性格外放,遇到的心动男生正好喜欢自己,如此顺理成章、如此天作之合。成年人应该有性别意识,况且是没血缘的哥哥,抵消任何可能性,给恋人安全感,不回杨文帆消息实在应该,毕竟并非所有人都有澄澈的眼睛。
挺好的,丁知乐一直是这么坦荡的姑娘,想法能和行动高度合一。
杨文帆为丁知乐的幸福开心,同时为自己有过的狭隘愧疚。不久之前的暑假,周溪没有眼花,杨文帆的的确确回过周有才家,当时家里很吵闹,怕是葛欢和周有才争吵,杨文帆步子极快极轻,屏气呼吸要做些什么时,才发现是丁知乐在放电视剧。
杨文帆激动的神经舒缓开,正要开口说话,却发现心脏像不听使唤地沸腾。
丁知乐的背影就在前方,她脖颈修长,头发乌黑,白瓷般的娃娃脸,身上总有牛奶的甜香气,杨文帆脑海里飘着各种各样的丁知乐,捧腹大笑的,落寞沮丧的,甚至是嚎啕大哭的。
杨文帆的腿和大脑被强行停止,这样的他无法直面丁知乐,轻轻合上房门后,他站在最高层台阶陷入沉思。
天气太好,鸟鸣和阳光太赤裸裸,杨文帆始终无法安静,他离开家,去超市乘凉,两瓶冰水才将燥热压下。
可杨文帆永远不会知道了,他的目光被树下的女孩察觉,她一把推开男生,望着那熟悉的背影啼哭不停,她的心像被穿了洞,风能吹散,水能腐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