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旻看到舜英越飘越远,自己轻身工夫实在……于是迟疑片刻,咬咬牙握住苻洵伸出的手,二人一起使力,向山下奔去。
他们俩回到营地时,苻洹、元承赟、谢恬等人已赶到帅帐,将舜英围在中央。
见他二人携手出现,唇角不动声色抽搐了几下。
桑珠霍地掀帘进来:“叶儿他……”
谢恬点点头:“别担心,苏衣和苏裳已经追过去了。”
桑珠骤然明白过来,气得两眼发愣:“你们……你们故意支开我,让叶儿大半夜一个人在帐篷!”
“他们不会伤害他”,舜英扫视了一眼帐中,“谢恬和阿洵跟我去前面开路,承赟和武安王率援军跟过来。”
承赟干笑:“陛下,您和宸王殿下万尊之躯,何故以身犯险?”
舜英头都没转一下:“若不能手刃冯栩,我坐上这位置毫无意义。”
众人一时沉默。
苻洹疑惑:“如何跟?”
元旻沉声道:“你们沿途留标记,我给他们带路。”
“就这么办。”舜英思索片刻,带上苻洵、谢恬及一些飞廉武士,掀开帘子往外疾步走,其余人也纷纷回营整理兵甲,预备出帐篷。
桑珠跳起来跟上去:“我呢我呢?”
舜英看了她一眼:“跑快点,我们没空等你。”
承赟目送他们走远,寻了副软甲,一边帮元旻穿,一边低声问:“四叔,他们这唱的哪出?”
“果然聪慧”,元旻唇角弯了弯,眼底露出温暖赞赏,“我都差点忘了,咱们认识的人里,除了母后和冯梨,还有个人更熟悉这座王宫。”
承赟一头雾水思索片刻,惊愕睁大眼睛:“她?”
.
呈现在眼前的,是一面高阔石洞,石壁上的青苔浑然一体、潮润湿滑,渗出一滴滴沁凉的水珠,看不出任何通道留下的痕迹。
“姐姐,追踪香就是在这消失的。”苻洵低声说。
桑珠嗅了嗅鼻子,好奇地问:“气味,我怎么嗅不到?”
谢恬声音更低:“废话,你都能嗅到,那衣裳早被扒掉了。”
追踪香并不是香粉,而是某种死去蛊虫炮制的细末,一经沾衣就难以消散,可用金蝉感应。
苻洵与舜英对视一眼:“只能先试试它。”
舜英让谢恬先散开在石壁寻找踪迹,然后右手执刀、左手牵住他左手,四顾观望。
“我开始了。”苻洵将右手贴到石壁上,微笑着闭上双眼。
桑珠站在苻洵背后警戒,蓦然一瞥,惊愕地睁大双眼,捂住嘴压低声音道:“天——那是什么?”
透过玄色葛麻外袍,苻洵心脏的位置缓缓透出点亮光,那亮光迅速扩散、薄得像一层纱,将苻洵和舜英罩在浅金之中,将半面石壁映出雾蒙蒙莹绿。
随着金光越涨越强,苻洵微微颤抖,嘴唇上血色褪去,额头不断渗出一颗颗豆大的汗珠。
窸窸窣窣一阵碎响,蚂蚁、蟋蟀、地蜂、蚯蚓、蝎子……从四面八方涌来,在粘滑的石壁上堆了一层又一层,随后是□□、蚰蜒、蛇……
万蛊之王的力量。
聚在洞中的毒虫越来越多,苻洵脸色越来越苍白,双腿抖动得厉害,靠着石壁缓缓滑倒,舜英忙跪在地上紧紧抱住他:“阿洵,歇歇吧……”
苻洵没说话,甚至纹丝不动,只深吸一口气。
金光越来越盛,他按在石壁的手逐渐松脱,开始无力下垂。
舜英想了想,把刀横放在地上,抓住他另一只手,替他撑着按到石壁上:“阿洵,我倒数十下,再找不到就放弃。”
“十、九、八、七……”
“找到了!”龙牙惊喜高呼。
金光乍然一收,苻洵长舒一口气,晕倒在舜英怀里。晕倒之前,他还不忘做个奇异的手势,“轰”地一声,被召唤来的虫蚁一哄而散,像褪去的潮水。
谢恬一手擎着风灯,三步并作两步登上石壁,只见约两丈高的之处,虫蚁疯狂朝着几条细缝钻去,缝隙形状是三尺的圆圈。谢恬伸手摸了摸,那圈缝隙没有青苔、很坚实,还有几个圆圆孔洞。
他心底升腾起不祥预感。就在此时,在另一侧察看的苏铁也喊起来:“这儿也有,还不止一个,这是……”
不祥的直觉越来越浓。
“躲开!”谢恬瞳孔急遽收缩,飞速降落地面、一把将桑珠推到角落,同时咬牙搬起一块石头,挡在苻洵和舜英身前。舜英搂着苻洵就势一滚,拾起一块石头甩向半空。
“砰!”石块在半空被一支重箭硬碰硬,被击得粉碎,重箭去势偏了偏,钉在他们头顶的石壁上,尾羽仍震颤不休。
石壁上那些圆形孔洞,不约而同射出三轮重箭,却并未对着人,而是齐刷刷钉在石壁上,擦出一团团火花。
昏睡中的苻洵忽然轻声开口:“火。”
“躲中间去!”舜英骤然厉喝,抱住他就地一滚。同时,重箭射进石壁迸溅的火星,一点点晕红,忽然“轰”地一声,腾起一圈火焰。那火焰活了般,迅速窜上石壁,将整个石洞轰轰烈烈燃成焰海。
石洞很大,躲在正中的几人并未被火舌燎到,却依然被炙烤得喘不过气。
熊熊烈火中,舜英下意识将身躯紧紧贴住苻洵,任汗水将二人浸透,衣袍沾湿在一起。
“南斗死,北斗生……”桑珠呆愣注视着火焰,忽然开始喃喃自语,“这地方我来过。”
谢恬急切地问:“反了吧,确定是南斗死北斗生?”
桑珠蹙眉想了片刻:“当时父汗确实这样跟我说的,还要我必须记住……当时我听不懂,父汗还骂我……”
“这不就是向死而生?我冲进去试试!”谢恬咬牙站起,捋袖就要往火墙冲。
“回来!”舜英忙喝止他,“北宛连星象师都没几个,别想复杂了,摸摸地上石头!”
苻洵颤巍巍抬手指向某处:“北。”
“少说话!”舜英一把将他的手塞回去,烈焰滚滚,烤得她口干舌燥,从他怀中摸出一瓶补血丹,一股脑倒进他嘴里:“好生歇着,待会儿还有恶仗!”
她又看了看痛得奄奄一息的苻洵,咬咬牙褪下外袍,再去褪他的外袍,二人隔着层单薄中衣紧贴相拥,能感知到对方越来越强劲有力的心跳。
桑珠瞠目结舌:“你们……”
“去,帮我们把刀捡回来。”舜英飞快截住桑珠话头。
桑珠揉揉眼睛,觑了一眼泼烈烈大火,捡起他们褪下的外袍搓几搓,搓成根长绳、尾端结了个环,挥臂甩出。
“叮当!”两声脆响,两柄被烤滚热的刀落在面前,外袍结成的长绳也着了火,顷刻被烧成一截白灰。
舜英:“……”
很好,彻底没得穿了,这脸丢到北宛了。
旁边“轧轧”闷响不绝于耳,谢恬正仔细观察地面浅浅凹凸,指挥属下将石块搬来搬去,然后轻快呼喊“好了”。
猛然一阵闷响,整个石洞都开始震颤。
桑珠恍然大悟:“通道在地……”
话音未落,石洞地板正中忽然轰隆隆裂开缝隙,下坠的瞬间,谢恬一把揪住桑珠紧跟着跳下:“你怎么不等我死了再说?”
舜英咬牙抱住苻洵,转了个方向让自己在下。说时迟那时快,怀里的苻洵突然动了,将刀柄塞到她手中,那刀柄晾了片刻,已不复先前滚烫。舜英会意,高声叱令:“迎敌!”
二人在半空互相踢向对方,分开、陡然旋身,借这一脚之力,舜英加速坠落、同时横向挥出数道重影,苻洵则双手握住刀柄自上而下一劈……
纵横交错,满室雪亮刀光,像一场无止境的雪、像覆盖天地的飞霜,那冷白迅速被飞溅的血染红。
锐利森冷的杀气中,淋淋漓漓满屋温热雨滴。
血雨。
漫长得像一场恶梦,其实不过刹那。
地上横七竖八倒了一片,元昙站在密室中央,舜英的刀紧贴她脖颈,架在她肩上,她却不动声色将冯叶拉进怀里。谢恬、苏铁和龙牙对视一眼,微微颔首,同时奔向被捆在角落的苏衣和苏裳,低声叮嘱:“南斗死,北斗生,出去接应!”
同时两两抓住二女脚踝,用力将她们往上一送,在头顶盖板即将合拢的刹那,苏衣苏裳像两瓣桃花,轻飘飘从出口飞出。
舜英高声补充一句:“天璇找大军,天玑找郎琊。”
正前方传来阴恻恻的笑声:“师父,我们又见面了。”
苻洵懒洋洋笑着,刀并未出鞘,抱臂看着冯栩、一脸不屑和玩味:“又见面了,真晦气。”
“听说师父整天对一个女人跪来跪去,岂非更晦气?”冯栩笑吟吟站起来,“狸儿送师父的小礼物,师父可还喜欢?”
苻洵啧啧摇头:“很喜欢,可惜了……送给我,你自己就没有了。”
冯栩瞳孔急遽收缩,双颊透出薄红,骤然疾行如风,冲到苻洵面前,左手奋力一挥,快得像影子。
苻洵倏然反手一格,同时抽刀出鞘贴着他刀面绞缠,再使用巧劲震向刀面,力量却蓦地一空,冯栩已抽刀攻向他腰胯……
“师父怎地慢了许多?莫不是跟女人厮混伤了身子?”
冯栩一边说,一边挥刀左劈右砍、一刀比一刀狠辣。
还专攻下三路。
“有长进,太快分胜负多没意思”,苻洵笑得轻松惬意,“人生得意须尽欢,能厮混总比力不从心好。”
“……”舜英双颊浮起薄红,高喊一声“玉衡”,将元昙往谢恬面前一推,挥刀冲向缠斗的二人。
冯栩逐渐抵挡不支,大怒:“你们以多欺少!”
“就欺负你,怎么了?”苻洵混不吝轻嗤,手中刀却慢了下来、力道渐弱,鼻孔流下两行鲜血。
舜英咬牙截住冯栩奋力一劈,虎口被震得发麻,眼见苻洵已显颓势,她心急如焚,又不敢喊叫自曝短处,只好强行镇定专心对付冯栩攻势。
冯栩动作仍不够快,但是——他力气大,一力降十会。
“叮——”她手中刀被振飞,正要去拔另一把短刀,冯栩刀锋霍然劈向苻洵,她只好抱住苻洵就地一滚,避开攻击。
冯栩像是被激怒,毫无章法乱劈乱砍,在石地面斫出道道白痕,若舜英和苻洵体力尚佳、自然喜闻乐见他漏出破绽,可如今二人一个虚弱、一个半个多月没睡觉脑子嗡嗡乱响……
“呲啦!”分神的片刻,苻洵后背被割下大片中衣,二人已退到角落、退无可退。
头顶泻下一股热浪,噗通噗通几声闷响。
“叮”,头顶拂过清雅的沉水香,银甲在空中旋转出一道流丽寒光,又听“噌噌噌”几声嘶哑锐响,冯栩的刀被绞飞出去。
“四哥——”元昙陡然发出一声尖锐嘶喊,见了鬼似的,歇斯底里惨叫起来。
元旻头也没转,抡起一团剑花冲向冯栩,冯栩迅速从腰间再抽出一把长刀,身躯向后斜斜一倾,后滑几步,元旻欺身上前,一刀比一刀强劲有力。
“这儿交给你了!”舜英忙抱住苻洵靠在石壁上,检查他后背是否有伤口。
冯叶兴奋大叫:“舅舅真厉害!”
承赟满眼欣赏和仰慕、啧啧称奇:“四叔果然恢复如初,只是这冯栩的刀法似乎更占上风……”
“一起上啊!”舜英哭笑不得,“又不是比武,你们几个在等什么!”
承赟忙举起陌刀,苻洹也举起长枪……两根兵器大有绞一起先打架的趋势。
“承赟去!”舜英头大如斗,瞥了一眼四周,“武安王,注意警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