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迭回到院中时,诸明月魂不守舍地独自坐着,见到了她便连忙起身,从上到下看了一个来回,才终于放下心。
入夜前,胡迭去屋里寻过胡知节,唤了几声师父,他也听不见,昏睡着无知无觉。她百无聊赖地将刀擦了数遍,才去晃醒他:“师父!”
胡知节像是累极,缓缓起身,叹息一声,问她:“我要的东西呢?”
胡迭道:“她死后身躯腐败只费了几息,我尚未取成,她便成了灰,与泥混在一处了。我带了一抔回来,这行不行?”
他一怔,而后又躺了下去:“罢了,罢了。命数如此。我再睡几个时辰,明日一早,回京去吧。”
胡迭应下,出了门,将腰边布兜解了,随手扔在墙角,舀了瓢水洗过手,开另一道门,探身入内。
诸明月自然端正坐着,看她行迹鬼祟,不禁发笑,却故作正经:“你做什么?”
“佳人竟久候至今,不知是哪个负心人叫你好等,真是——”
他偏过头去,吃吃笑了,胡迭一双手在背后合上门扉,得意地挑了挑眉。
好哄得很。
次日一早,胡知节独自离去。胡迭则去备车马,一并见了初晴。
她仿佛惊讶于胡迭仍对她留有善意,听胡迭问她是否要同行,更觉得不可思议,胡迭却道:“来书院时,是几个姑娘一块儿来的,我若是留你在这,她们要缠我的。”
初晴推拒:“你只消说个什么借口,告诉她们我不愿回,另有去处,不就足够?”
胡迭睁着一双眼理直气壮:“我不爱扯谎。”
“……何必如此。”她的神情沉下来,显出几分困惑,“事到如今,我连,自己是什么东西,都已经不清楚了。我早已非我,更非她。她在思齐入心时就已不复存在,我在意识剥离躯体时,也亲眼看‘自己’死去……”
“世事无常,瞬息万变,你又何必执着于此?”胡迭的目光仿佛透过了她的面容,“假如你有她的记忆,假如……你还愿意活下去……活着,总是好的。你往后遇见的人、经历的事,为何不能成为你往后的经历,使你成为‘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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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们住的院落旁,瞿衡替她们辟了个小园子,时节不对,花枝零落。
马车进府,最先得知的是敬君。他早早交代过门房,又与旁人不同,不必忙碌,此时一身华服迎出来,顶上戴的还是胡迭原先陪他新买的发冠,只不过一见胡迭身边有张不甚讨喜的面孔,立刻就拉下脸来,止住步子了。
胡迭与诸明月已亲近许多,他常爱一声不吭去拉她的手。敬君咬着嘴唇唤了一声“大人”,红着眼望她,细声细气道:“大人来去自然不必与我通报,我却时时挂心,可一无所知,只能想着法子打听。原来是不必的。”
胡迭便心疼地上前两步揽住他,替他揩去两滴摇摇欲坠的泪珠,柔声安抚起来。
诸明月已经气结,冷哼一声,立刻转身,胡迭一见又扭头喊道:“明月!”
他被绊住脚步似的停了,心里知道敬君巴望着他快些走,一面气恼,一面私心等着胡迭来哄,外头却忽然一阵嘈杂声响,一人探头进来,见此情形,揶揄起来:“统领实在是艳福不浅哪。”
胡迭见是李延行,冷漠道:“你凑什么热闹?”
“我可不是凑热闹来的。”他晃了晃手中帛书,“陛下手谕,传旨觐见,随我进宫吧——”
她出言刺道:“倒是轮上你办这差事了。”嘱咐过下人领初晴去住处,又对敬君讲了几句软话,才预备上他的车马。
李延行将腰间佩刀一伸,挡在诸明月跟前,面上笑意不掩敌意:“诸大人未得通传,还请自行打道回府。”
“我从宫中出来,去你那儿作客。”她食指勾了勾诸明月的,像同他拉勾约定,动作亲昵,语调温软,这下便只剩李延行神情不好了。
他见胡迭维持一个掀车帘的姿态朝外望了许久,面上虚假的笑意荡然无存,不禁伸手,想要落在她肩上,却被她回眸的目光阻在半途。
“世易时移,你我早没了干系,我如今如何称呼你?”李延行不愿答,她续道,“你父子二人亦有从龙之功,封赏想必不低,当初那婚约是与谁家姑娘的?定不会再瞧不上你了,速速去结亲成家,你不也——”
“胡迭!”他已有几分怒容,出声打断了她,忍了又忍,才道,“我知你身边有新人,我不在意,这些年,我的心意不曾变过,那婚约也不作数了,无须拿来嘲弄我。父亲封了侯,我却没要什么赏赐。”
李延行看着她,忽然笑了一笑。
车厢静下来,她不再理会他的目光,倚靠在窗边,从风扬起的缝隙中瞧外头的景象。
胡迭独自一人进殿,香气浓重到几近刺鼻。
席上摆了菜肴酒水,诸珂与一名青衣女子坐在一处,她见她来,招手示意:“不必拘礼,阿迭,你先来。”
“这是位高人,最擅相面。”诸珂扬声呼唤,“有仪,为她斟酒。”
胡迭笑容一顿,抬眼看去,果真是赵有仪,一身华服,发髻高挽,行至她身旁,视线与她交错片刻。
胡迭倏然跪下,面朝诸珂:“请陛下容臣此罪。臣早知瞒不过陛下,更知陛下大业绝非坦途,定然不会拱手让于男子,是以令她扮作废帝,以期陛下对她生出几分怜惜——”
诸珂并无怒意,反而发笑:“你懂得朕心中所想,朕也无意寻你这麻烦。有仪的确胜过赵氏那些酒囊饭袋不止半分。你且好生坐下。”
杯中酒液清亮,映着室内珠光,那女子端详着她,伸出手在她面上轻轻一触。
她听得一丝叹息。
“是思齐。”
话音刚落,剧痛从四肢百骸蔓延至心脏,她半身倒下,碰翻了玉杯,滴落的酒水浸湿了她的衣裳,她却无知无觉,眼前场景如旧,口中却自行发出声音:“放过我!我知错了!”
诸珂问:“果真狡诈。如何才能将它从中驱出?”
“已溶于骨血,只怕不成了。”
诸珂道:“那也是……命数。”
青衣女子起身,缓缓到她跟前,伸出手扼住胡迭的脖颈,她听见自己在哀嚎。
那剧痛几乎是像打碎她骨头一般在体内胡乱游走,却在哀嚎声戛然而止时猛地褪去,她一掌向前击去,咳嗽几声,不解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为何?”
“对不住了。”
劲风袭来,胡迭急忙应对,此人虽无杀意,招式却狠辣,功力也不与年轻的容貌相称,她几乎拼尽全力才能保全自己。
李延行忽然闯进殿中,挡在她身前,被收势不及打出几丈远,吐出一口血,而后跪伏在地:“陛下给臣的应允尚未兑现!关仙师!”
胡迭有片刻喘息的机会,掌中血线赫然入目,她终于意识到那人蛇骗了她——
她问道:“陛下要杀我?”
诸珂答道:“并非要杀你。”
胡迭才松一口气,又听她道:“只是要你身上一样东西。”
她又问:“什么?”
“你的心。”
她只觉得匪夷所思,李延行仍伏在地上,大殿中一片死寂。
忽然,他低声道:“跑。”
久违的默契在这时发挥了作用。
她接住李延行掷出的佩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门去——
身后传来诸珂的声音:“传朕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