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二日的朝堂上,索綝果然如约发难,甚至拿出了有居心叵测之人纵火的证据。
他的党羽纷纷附和,群情激愤,只求皇帝明察。
司马邺心内苦不堪言,颇为后悔行事草率,只好求救地看向刘隽,却发觉他只垂首看地,一副事不关己之态,知晓他余怒未消,便也只好硬着头皮自己应对。
好在点火之人已被刘隽捉住送回,司马邺也稍稍多了些底气,“大将军所言极是,此人在宫禁纵火,意图弑君,罪不容恕,是该着有司严惩!”
他本以为还有数日可斡旋,想不到当场廷尉便指证了杜綝。
杜綝,便是杜丽华长兄。
显然索氏一党也都清楚这层干系,立时便开始疯狂攀咬,仿佛一定要把杜丽华拉下水一般。
司马邺额头上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目前除了他没办法驾驭的刘隽,身边唯一可信的贴心人就是杜丽华,要是她折在这里,后宫索皇后一家独大,自己的安危都不再有保障。
刘隽终于不再沉默,趋步上前,“陛下,依照朝廷律法,应由尚书令主理审判之事,臣为侍中,不应僭越。但此事既涉索后,恐怕索尚书理应回避。臣自请查明此事,为陛下分忧。”
确实是分忧,司马邺见索綝面色虽不豫但已有些动摇,赶紧道,“卿所言极是,侍中平日公允、秉公无私,处置此事再合适不过。更何况,侍中先前一直镇守州郡,和朝中的这些盘根错节都无关系,交由你办,朕也放心。大将军不会有异议吧?”
索綝重重哼了一声,倒也未再多言,于是这事便这么定了下来。
散朝后,司马邺留刘隽用膳,不知是否是因了走水之故,菜肴格外简素。
尽管司马邺频频相劝,甚至还亲自为他布菜,但刘隽面沉如水,搞得司马邺又是心虚又是羞愧。
食不知味地用完,二人复又走到那已成一片废土的殿宇,司马邺期期艾艾道,“朕也知民生维艰,故而定下此策时,选的也是最为破败一宫。”
刘隽本就未曾动怒,这几天整日艴然不悦,也不过是为了做戏,如今见他当真懊恼,也便不再矫情自饰,叹道:“陛下此计虽疏漏百出,但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臣也不敢怪责陛下,只是……”
他陡然收声,缄口不言。
司马邺急道:“只是什么?”
刘隽苦笑着摇了摇头,“若陛下知道臣之所想,定会觉得臣自以为是,不经世故。”
他剑眉微蹙,看着司马邺的神情困惑而又失望,“从前陛下屡屡修书,征辟臣下入朝,臣顾念陛下在朝中艰难,甫一平定梁州、豫州,还不及好生经营,便抛下一切事务进京。本以为与陛下少小无猜,应已得了陛下信重,想不到陛下连这么大的事都不与臣通气……若不是臣安插了人盯着索綝,如今大事已去矣!倘若陛下不信臣,还请陛下允臣回到军中,至少还能为陛下镇守一方,抵御外侮!”
司马邺哪里不知他这话多少有些夸大其词,但也深知他所言不虚,后退一步拜道,“不瞒彦士,此事朕早有谋划,又感兹事体大,唯恐事败牵连于你,故而不敢告知。日后朕定以腹心相托,万事与你相商,再无任何隐瞒!”
刘隽见好就收,侧身避开他的礼,也拜道:“臣为天下、为陛下肝脑涂地,万死不悔!”
司马邺扶起他,“好了,你我这般交情,不必如此肉麻。事已至此,索綝苦苦相逼,下一步又该如何?”
刘隽左右四顾,低声道:“不瞒陛下,昨夜索綝前来幕府,我见了他,长谈了一个时辰。”
“啊?”司马邺惊愕。
刘隽点头,“他本想将矛头指向陛下,好在我手上有他一些把柄,他才不得不转而攻讦杜氏。”
“还有这层干系。”司马邺回想起今日朝会,有些困惑彻底解开了,“难怪此事他愿最终妥协。”
“臣的意思也是,若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刘隽负手看着断壁残垣,“外敌当前,国仇未报,神州陆沉,生民流离,臣以为大家各退一步,共克时艰,莫要再生枝节。至于杜氏那边,索綝也允诺了臣,日后索皇后会谨言慎行,不会再和陛下为难。”
司马邺虽本想一鼓作气,直接夺回大权,却也知晓自己就是个被众人扶上台的乳臭未干的小皇帝,就算贸然亲政,估计政令难出长安城,一兵一卒都调动不得。
“驱逐胡虏,山河一统,凭朕之力能做到么?朕有生之年还能得见么?”司马邺幽幽道。
刘隽叹道,“兴许吧。”
数年前,司马邺也问过这问题,彼时刘隽壮志激昂、信心满满,而如今,惨绿少年面目不改,双眼却满是沧桑。
“陛下信天命吗?”刘隽轻声道,“人定胜天,天命难违,陛下更信哪一个?”
司马邺抿了抿唇,“朕信天命。三分天下,归于大晋,怎么不算是一种天命呢?”
可不是,洛水为证,司马氏敬天法祖可是出了名的。
刘隽强忍着没翻白眼,“陛下所言极是,可臣却更信人力。臣幼时读易,有一句在当今虽有些不合时宜,但臣却分外喜欢。”
“何句?朕猜猜,定是‘见龙在田,利见大人’,还是飞龙在天?难道是亢龙有悔?”司马邺满脑子都是刘隽所作之画。
刘隽摇头笑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玄而又玄,众妙之门,臣既不懂也不屑,臣只知世道艰难,若是人人坐而论道,那万里河山谁来守,万千黎民谁来护?难道仅凭舌粲莲花就能击退百万雄兵么?所以啊,如今朝廷不缺褒衣博带的名士,缺的反而是手执钩戟长铩的粗人,臣就愿为陛下做这个粗人。”
“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司马邺看着他,眼中久违地泛起雾气,“幸好你在,否则朕便是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刘隽扶额,“陛下若还想威加海内,还是将动不动就在旁人面前落泪的毛病改了罢。”
司马邺脱口而出,“你又不是旁人。”
刘隽一怔,随即大笑道:“好!”
匈奴犹未灭,石勒窥神州。
潜龙扶汉室,风流满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