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麦沉默地走在前面,然后在医院二楼的围栏处停下。
在这个角度,她只能看到下面病人们的脑袋,他们像一群蚂蚁在空地上缓慢地移动着。
黎麦满脑子都是医生说的话,心里各种情绪蜂涌出来,最多的就是一种无法接受的割裂感。
布兰卡,她才二十一岁,有一双没被苦难侵蚀的纯净眼睛。
然后,因注射毒品而感染艾滋病。
张槐序默默地站在她身侧,对于布兰卡吸毒这件事,他并不觉得意外。
她第一天在酒店的表现就已经让他怀疑,所以他委婉地提醒黎麦不要和这对姐弟走得太近,但他没想到小利马知道他身份不简单还敢凑上来。
“秘鲁毒品泛滥的厉害,或许是不小心染上的……”张槐序柔声宽慰着黎麦。
黎麦的眼神盯着楼下的一颗颗脑袋,仿佛在出神。
张槐序低叹一声,正要再安慰她,黎麦却霍然抬起头,她的眼神锐利,语气也有些咬牙切齿:
“小利马和那些毒贩打交道,会不会跟这个有关?”
张槐序挑挑眉,这两件事关联起来的话……
他没有忘记小利马的第一个要求是要杀了一个叫何塞的毒品贩子。
他的下属调查了何塞,他是本地数一数二的贩毒团伙的头目,甚至跟政府有些勾连,这也是抢他们的人迟迟没有被查到的原因。
“想知道真相吗?小麦?”
黎麦目光如炬:
“想!”
张槐序轻笑,语气从容:
“好,这些东西,我们得去问小利马。”
小利马顶着昏黄的落日到了医院。
他是从医院的后山绕过来的,因为害怕被人跟踪。
后山的杂草长得比他还高,他抬头只能看见变得深红的太阳夹在草木的缝隙中。
小利马小心翼翼地绕到了医院的后墙,他脱下两只看不清本来颜色且不太合脚的凉鞋,从两米高的坡上纵身一跃,稳稳停在后墙与山体的一条狭窄空隙中。
接着他轻车熟路地钻进后墙的一个勉勉强强可以通过他身体的洞。
进入医院后,他拍拍身上的泥土,然后穿好鞋子,沿着墙根往楼梯处去。
他拐进楼梯最里面,却发现原本属于布兰卡的位置空荡荡。
他目眦欲裂,拔腿向二楼奔去。此时正好一个医生正站在二楼楼梯口,小利马撞向他,揪住他的白大褂,声嘶力竭地嘶吼:
“?Y con Blanca ?Quién la llevó”(布兰卡呢?谁带走了她?)
那个医生被他撞得半个身子倒向栏杆外,他急忙稳住身体,语气打着颤:
“?Branca La conozco, ella ha cambiado de sala, ?no te preocupes”(布兰卡吗?我知道她,她换病房了,不要着急!)
随后那个医生带着煞气冲天的小利马去了二楼的一个病房,就在他们医生的办公室隔壁。
小利马的戾气在看到布兰卡的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布兰卡坐在中间的床位上,床上的被褥都是新的,淡绿色的被子与床单衬得她的脸色没那么差。
看见小利马后,她的眼睛变得更加温柔而清亮。
“He venido, pensé que estabas ocupado.”(你来啦,我以为你在忙。)
小利马没有回话,只是快步走过去,坐在布兰卡的床沿。
布兰卡笑笑,从床头的大袋子里拿出一瓶牛奶,学着黎麦的样子拧开,然后递给小利马。
“Alegrándose, ?de acuerdo?”(开心点好吗?)布兰卡轻柔地说,她本想要伸手去摸摸小利马的头,但中途又缩回了手。
小利马接过牛奶,没有喝,他的眼睛锃亮:
“?Quién te ayudó a cambiar aquí?”(谁帮你换到这里来的?)
布兰卡笑起来,脸上带着感激和幸福的神情:
“Los dos hermanos que nos ayudaron en el hotel, ?recuerdas? Los dos hombres vinieron a verme, compraron muchas cosas y me ayudaron con el dinero.“(之前在酒店帮了我们的那两个哥哥姐姐,你还记得吗?那两个人来看我,买了好多东西,还用钱帮我换到这里。)
说完布兰卡的两只手交握在一起,神态虔诚:
“Si puedes, Dios bendiga a estos dos buenos hombres.”(如果可以的话,请上帝保佑这两个好人。)
小利马喝了一口手中的牛奶,滋味清甜又浓郁,他慢慢地回答:
“La hermana puede ser una buena persona, el hombre no necesariamente.”(那个姐姐或许是好人,那个男人就不一定了。)
布兰卡轻轻皱眉,正想说什么,小利马却拉起她的手,神态温柔又坚定:
“No tengas miedo, después de esta noche todo saldrá bien y te curaré.”(别害怕,过了今天晚上,一切都会变好,我会治好你的病。)
布兰卡的目光充满怜悯,她看向小利马,仿佛在看一个刚刚满月的孩子。
小利马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眼神中满是固执,甚至透出隐隐的疯狂。
今天晚上就是他和张槐序约定的狩猎时间。
何塞马上就会死,而掌握着几百公斤货源的他,将成为维拉科查的新主人。
到时候一切都会变好。他要请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医生治好布兰卡的病,并给她以自由的翅膀,让天使一样的布兰卡幸福而快乐地生活。
布兰卡语气低落,她轻声请求:
“?Estás ocupado hoy Si no tienes trabajo, ?puedes quedarte y hablar conmigo”(今天你忙吗?如果没有工作,可不可以留下来和我聊天?)
小利马摇摇头,他抱了抱布兰卡,语气郑重:
“Pronto tendré tiempo para estar contigo todo el tiempo.”(姐姐,很快我就有时间可以一直陪着你了。)
布兰卡藏住失落,她勉强地笑笑,温柔地表示没有关系。
小利马想到布兰卡毒瘾发作时的痛苦以及脆弱的身体,他只能安慰自己,不管今天成功与否,布兰卡的痛苦都会终结。
即便失败,布兰卡也会和他一起离开这个残忍的世界,不用再煎熬着没有希望的未来。
想到这里,小利马放开布兰卡的手,轻声嘱咐:
“Me voy, si te sientes mal, llévate al médico, ?de acuerdo”(我要走了,如果你难受,就叫医生好吗?)
布兰卡点点头,脸上挂着温柔的笑。
小利马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布兰卡一直目送着他,她的神态温柔而安详。
于是他冲她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随后利落地转身离去。
黎麦和张槐序坐在酒店的餐厅里,黎麦心事重重,脸上自然也郁郁不乐。
张槐序担忧地看着黎麦,发现黎麦握住餐刀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赶忙握住她手中的餐刀,稍稍用力扯动了一下。
黎麦抬头,浓淡合宜的眉毛拧了拧:
“怎么了?”
张槐序扯出一个无奈的笑容,口吻委婉:
“再用力,餐刀要掰成鱼钩啦!”
她轻哼了一声,不以为意:
“最好能钓到鲨鱼。”
虽然嘴上仍语气不好,但黎麦的神色松快了不少。张槐序眉眼缱绻地看着她,只觉得自己每一秒的心跳频率都被她的情绪牵动。
仿佛南美洲的大蓝闪蝶轻轻挥动翅膀就在北美洲掀起惊人的风暴骇浪。
但黎麦却没有察觉到这一切,她只是一味地垂怜着雷梅黛丝,想要知道“飞升”背后的真相。
等到来吃晚餐的人逐渐多起来,小利马才随着人群姗姗来迟。
黎麦看着他,还是那样地瘦小,但是穿在身上的卡通人物短衫和黑色长裤都很合身,也很干净。
他的眼睛平静而幽深,让黎麦想到埋藏在地底千年百年的煤块,只要一遇到火就会爆发出巨大的能量。
小利马瞟了一眼在静静看着自己的张槐序,嗤笑:
“哼,现在去找照相机?”
黎麦摇摇头,表情凝重:
“相机先不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利马语气淡淡:
“你想知道什么?”
黎麦的眼神锐利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痛楚:
“你,布兰卡,你们。”
小利马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余光瞄了一眼张槐序,张槐序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跟我来。”
小利马带着黎麦和张槐序来到了利马最大的贫民窟,这里出租车开不进去,只能把他们放在大路旁。
黎麦在路边仰头看向从眼前蔓延到远处山上的一大片五颜六色的棚房。这些棚房的形态诡异而松散,是用塑料布、广告牌、泡沫板等等材料搭成的一个可以勉强居住的方形建筑。
而连接这一眼望不到边的棚房的通道,是无数条狭窄到几乎仅供单人通过的羊肠小道。
走入里面,一股扑鼻的恶臭传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常年在这里发酵,然后被高温蒸发,淋了雨之后又重新发酵。
黎麦调整了自己的呼吸,回头看看身后的张槐序,对方的神情关切,反倒询问她有没有问题。
黎麦摇摇头,一边跟着前面的小利马,一边时不时抬头看向天空。
这些棚房或连成一片,如同菌群一样以一种毫无规律的姿态挤在一起,或者松散地稀稀落落,这一块,那一栋。总之,在远处看每一处棚房都很低矮,两层的几乎没有。
但是真正进入里面后,却好像到了一片钢浇铁筑的低矮丛林,黎麦却只能从房顶的缝隙中窥见一线天空。
在这个世界里,灰暗压抑着这些根本禁不住几次风雨的房屋,太阳不是一颗圆,而是一条线。
黎麦抿着嘴,她目光如炬,踏着崎岖的路一脚深一脚浅地往贫民窟的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