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土豆粉”带入梦境后,连雨年并未立刻进入先前一闪而过的那个情境,而是先跟随梦境主人的视角,陪他走过前半生的所有记忆。
他们并肩行走于流光间,多数记忆片段过得很快,往往连雨年还没看清楚出现了什么,沈青池便从中穿过,任由它们碎裂在翻飞的衣角上,面色无波。
他的心绪只为生母的画像起过波澜,那一瞬间的波动在记忆之海中掀起惊涛骇浪,连雨年险些被拍出他的意识。
等掠过所有细枝末节,从连雨年也说不清是什么时候起,沈青池的梦被固化成了几个板块。每个板块藏着他一段重要,但不欲为人知的往事,他几乎是以毫无形象的奔跑姿态冲了进去。
“土豆粉”的两端缠着他们的手腕,连雨年只感觉身体一轻,也像个风筝似的被扯了进去。
于是他看到了沈青池幼时那场病,看到了他天真懵懂的回护,看到了他的眼泪与偏执,也看到了……
他掀开棋盘时眼底的孤注一掷。
那个吻落下时,大抵是因为沈青池执念得解,魇魅术的威力达到了顶端。
连雨年顾不上惊愕,来不及多想,反手抓住“土豆粉”一扯,将沈青池拽向自己。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沈青池能拽他,他自然也能反拽回去。
于是他顺利扣住了沈青池的手腕。
想要唤醒一个深陷梦魇的人,叫他名字是最好的办法。名字是人在世间的锚点,只要锚点仍在,不被忘却,无论身在哪处深不见底的黑暗,都可以辟出一条路来。
连雨年把沈青池拉向自己,喊他:“沈青池!”
咒术激起黑色风涛,在四面八方揭起恐怖的浪墙,灰黑色的浓烟飘溢四散,无孔不入,其中隐约可以听见怨毒的咆哮——那是被当成施术材料之人不甘的怒吼,光是听着都能感受到他撕心裂肺的痛。
它们浑融一体,试图将这个梦境变回天地最原始的状态,浑圆如鸡子,吞掉做梦之人的魂魄,再送他一场清醒。
让你沉醉美梦,让你回归现实,让你绝望而死。
魇魅术把自己混到失传的地步,从来不止是靠残忍血腥的施术方式。
沈青池惊醒的刹那,正好扑进连雨年怀里。
梦境没有触感,这一刻他却好似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连雨年怀抱中的温度,暖得比先前的美梦更令人沉迷。
沈青池垂下眼帘,在他的手臂环上自己腰背时主动贴靠得更近,像一株攀缘险峰的藤蔓,成为它的一部分,也把它禁锢于自己遮天蔽日的阴影中。
璀璨金芒自连雨年体内迸发而出,犹如刺破洪荒天地的第一缕阳光,撕裂这里无穷无尽的黑暗、无休无止的渊流。破碎的黑光四散奔逃,又被一缕自他掌心弹出的银色微光追着吞噬殆尽。
沈青池看着那些同样被撕碎的幻梦与剪影,不由得微笑——一个吻便想打发他么?执念如此好解,怎么会困他整整十四年?
但能再看他一眼,便也不亏。
沈青池闭上了眼睛。
连雨年猛地睁眼,意识回体,在梦中的种种感觉也跟着褪去,只有腰间与肩头的暖意如同附骨之疽,还牢牢扒着他不放。
他垂头一看,沈青池搂着他的腰,侧头枕着他的肩膀,满脸都是刚从多梦的睡眠里苏醒的倦意,哑着嗓音懒懒道:“先生半夜不休息,为何来此扰朕好梦?”
“……”
连雨年想给他一头槌,让他直接昏迷不醒。
“陛、陛下……”择青抓着符僵硬地站在一旁,“您……没事儿了?”
连雨年闻言背脊一僵,慢慢扭头看向床外,白歌庭和舒琊提着桃木剑一左一右站在屏风后,活像两位门神,此时也都跟择青一起定定看着相拥的他们,眼里的古怪几乎快要漫溢出来。
但在沈青池的目光扫过去后,他们又别过头去,站得笔直,一身浩然正气,就差在背后写上“我没看到”四个字。
择青也识相地垂下了眼。
什么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连雨年看着他们,脑海中却浮现起沈青池梦中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
那个轻如鸿毛的吻落到了他心里的“连雨年”唇上,也落在连雨年心头,毛茸茸的触感似是猫儿尾巴尖扫过,从他心底一直痒到指尖。
连雨年耳根微热,梗着脖子说:“陛下,您可以起身了。”
沈青池眨眨眼,睫毛若有似无地蹭过他侧颈薄白的肌肤,满意地看见他耳廓上的红晕顺势流下,染红他的脖颈。
精致的喉骨微微颤抖,忽然滑动一下,沈青池还没来得及生出什么想法,便被它的主人拎着后颈放回了枕头上。
真是……熟悉的大不敬。
连雨年从床边退开,低头行礼,避过陛下越发戏谑的视线:“夜已深了,既然陛下无事,那便早些休息,以免耽误了明日的朝会。”
“择青。”沈青池懒散道,“明日休沐一天,就说朕身体不适。舒琊,歌庭,赏俸一年,劳你们今夜看顾,回去歇着吧。”
“是!”
两个武人应得掷地有声,走得头也不回,但刚出殿门舒琊就拉扯白歌庭,让他把自己借给他的桃木剑还回来。
还剑是不可能还剑的,就像择青默默退下,去安和殿收拾好的平安符也不会还给连雨年那样。
出来干活儿,这点“油滑”还是有的。
于是寝殿内只剩下了连雨年和沈青池。
“先生站着做什么?”沈青池笑吟吟地拍拍床沿,“来坐。”
连雨年一本正经地捶捶腿侧:“草民腿麻了,想站一会儿。”
“呵……好。先生想坐再坐。”沈青池轻笑,“方才的经历让朕云里雾里,先生能否解释一二?”
连雨年定了定神,隐去他发病的缘由,只说了魇魅术的信息。
沈青池撑坐起身,倚着床头静静凝视他,不知是在认真听他说话,还是单纯只想看着他。
强忍不自在,连雨年硬着头皮说完,又补充道:“草民方才在梦境中直呼陛下名姓,是因事出紧急,实非有意对陛下不敬,望陛下见谅。另外……草民什么都没看见。”
此地无银三百两。
隔壁王二不曾偷。
连雨年绝望地想:我是沙壁。
房中安静许久,久到他已经开始考虑遁入深山野林后的第一餐吃什么,才听见一声淡淡的“嗯”。
连雨年抬眼看过去,沈青池唇角噙着浅浅笑意,不紧不慢地说:“托赖先生相助,朕才能及时从梦中脱身。若非如此,还不知道要在里面困多久。”
连雨年一愣,谨慎地措词:“陛下,魇魅术发动后,执念得解,中术人很快便会苏醒。”
只不过这时的醒和死无异,起到一个回光返照、交代后事的作用。
“朕知道。”沈青池理了理袖口,“但朕的执念没有解啊。”
“……啊?”
沈青池扬起嘴角,定定注视着呆住的连雨年,轻声道:“一个吻,不够。”
又一次被提醒这事儿的连雨年:“……”
我笑你不懂魇魅术,你笑我不懂执念。
……
许是真的累了,沈青池并未纠缠,也没有问连雨年是否看到了梦境内容,把魇魅术搞清楚后,便放他回去休息。
他甚至没再用“死而复生”试探连雨年的态度,弄得连雨年一肚子腹稿无处可说,大半夜生生憋出了胃胀感。
走出安和殿,一架步辇已经在门外侯着,连雨年不解:“陛下不是睡下了?为何又传步辇?”
小内侍答道:“陛下让奴婢们送先生回惠仪殿。”
“……”连雨年反手指着自己,“送我?”
“是的,送您。”
“……谢过陛下好意。”连雨年回身拱手,“但不用麻烦了,几步路而已,我自己回去就是。”
听到这话,内侍们顿时面露惶恐,齐刷刷跪了一地:“这是陛下的吩咐,奴婢们万万不敢自作主张,还请先生不要为难我等。”
“……”连雨年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有劳。”
“多谢先生体谅。”
当了两辈子古代人,连雨年第一次坐上步辇,托着下巴望天边月牙,只觉得胃胀感更重了。
沈青池这是确认他的身份了啊……起码确认了九成。
剩下那一成,只能靠他努力表演、不露破绽、不提供证据努力维持了。
毕竟……他还没想好如何面对沈青池的感情。
似乎察觉到他心绪混乱,“土豆粉”从生命线里探出头,看了他一眼,再打个冒黑气的饱嗝,又兴致缺缺地缩了回去。
次日一早,因陛下临时“调休”,朝会钟声没有响起,连雨年得以睡了个好觉,将近午时才醒。
宫人们确认他已起床,端上早已备下的洗漱用具和新衣裳,花厅内也摆好午膳,等他收拾好再过去享用。
熬个大夜又起个大晚,连雨年骨头都是酥的,走两步就咔嚓作响,所幸腹中擂鼓般的饥饿感很快驱散了他一身懒倦,拿起筷子时,他已经恢复得与往常无二。
站在旁边的择青也与平常无二。
“择青公公吃了吗?”连雨年轻车熟路地招呼他,“今天的早……午膳很丰富,要不要坐下一起吃点?”
择青笑眯眯地替他盛汤:“这些菜是陛下吩咐膳房特意为先生做的,奴婢怎好同享。陛下说了,先生有救驾之功,往后在宫里便比照亲王待遇。另外,您提的宅子陛下已经选好了,就在临安王府旁边,从前是宫廷别院,开阔大气又不失精致婉约,您若喜欢,以后可以常常去住。不过妖蛊教之事解决之前,还请继续住在宫里,方便陛下随时召见。”
他吧啦吧啦说了一通,连雨年却只记住了宫廷别院一词。没记错的话,那座别院是先帝刚登基时命人建的行宫,由于当时国库空虚,大小没有达到先帝的要求,便空置下来了,内中的布景陈列一应照着最高规格布置,后来还差点变成沈青池的王府。
只是先太子走得急,先皇又紧跟着病故,他早早登基,那别院便又没了去处,至今还像个艺术品似的杵在城中最好的地段,供往来游人欣赏。
连雨年捏捏鼻骨:“谢……陛下厚爱,我实在愧不敢当。”
“是先生谦逊。”择青笑道,“对了,舒统领说昨晚巡夜时在东门墙根儿底下发现了一个人,穿着诡戏戏服,七窍流血,虽然还有气儿,但半死不活,让太医看了也说尽管性命无虞,可短时间内也很难让他清醒过来,没准便是给陛下下魇魅术的人,因咒术被破解受了反噬,才变成那副模样。”
“陛下派禁军围住了有家乐坊,并把那位伤者挪到了安和殿偏殿,让先生您吃完饭过去看看。”
“来得太巧了,未必就是……”连雨年说着,忽然心念一动,“行,我一会儿去瞧瞧。”
择青点点头,继续给他布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