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灵魂进入木骨泥胎的那一刻,不死树能感知到此人当下的感受。
此时灵魂刚被三味真火焚烧完,那是一种剥皮剔骨般的暴力显形。它撕裂表象,炙烤理智,迫使最原始、最脆弱的部分裸露出来。为了抵挡这剧痛,大多数人的本性都会反噬而出:怨恨、恐惧、不甘、嫉妒……
之前的实验品们,一生中美好的回忆寥寥无几,根本不足以置于烈火焚烧之后的疼痛。甚至会因为痛苦的放大,让那点微弱的善意转化为对世界、对同类的嫉恨与诅咒。
那些残留着恶意的灵魂都极为苦涩,不死树不喜欢。
直到遇到祝玖。
可能她短暂人生中的甜也不算很多,但她一定把这些为数不多的甜都牢牢紧抓着,珍惜地反复舔舐过,当作痛苦的安慰剂。
当意识被烈火一次一次撕碎的时候,她总会用这些支离破碎的糖,覆盖灵魂上烧焦的裂痕。
攒了好久的麦当劳代金券,在生日当天和父母去大肆消费;在父母坟前哭得撕心裂肺时,孔奶奶递过来的一杯粉泡奶茶;在爷爷奶奶透过她看向自己死去的孙子孙女时,默不作声地成为他们寄托哀思的替身;担心失去学费不够要辍学打工时,十几只皲裂的手递过来的一张张纸钞……
她的记忆虽也苦涩,但是带着微微的甜。她虽然失去了父母,但却被众多普通人托举着长大。虽然要察言观色讨人喜欢,但也是真心感激并爱着这些对她好的人。
她爱着人类,也被人类爱着。
而那顽强的求生欲,那在绝境中死死咬牙活下去的执念,与禾姑如出一辙。
不死树觉得,她就这么死了,挺可惜的。
若是这个小家伙获得了永生,也定不会对人类有坏心思,还可以和禾姑做个伴。
祂一如既往地喜爱人类,不想亲手给人类创造一个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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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姑沉默了许久,轻轻“哼”了一声:“她还年轻呢,怎么会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陪我这个孤魂野鬼。”
但她也只是嘴上说说,心里早没了那点不满。
在她说出“同类”时,那女孩眼中复杂的情绪,让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就像她出去走过一圈,最终还是回到不死树身边。
这漫长的生命中,只有同类才能相互理解,彼此陪伴。
她知道,祝玖不会毁掉这里。
她终究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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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然领着宋曜和严晨回到被发光飞虫烧焦的那片森林时,雨已经小了很多。
火彻底被大雨浇灭,呛人的烟尘也被冲刷干净,只剩潮湿焦黑的地面和灰烬,仿佛整片森林都被剥去了一层皮。
这里是他们唯一发现的有人类活动痕迹的地方,目前只能从这里入手,看能不能抓到这坑底的村民,问出幕后黑手的下落。
严晨沿途跟两人复述了一遍天篆族的能力,此时又强调了一遍:“如果看到了任何像字一样的符号,一定不要去理解,就当是没有看到。只要不去理解,这些字就不起作用。”
宋曜和曲然点头应声。
三人在此处分头搜寻线索,可不知是不是大火将所有痕迹烧了个干净,什么线索都没有。
宋曜担心祝玖,急得坐立不安,干脆找上曲然:“曲姐,我亲身体验过,这坑底能让异能增强不少。我们不如就跟着你的感觉走,说不定还比我们干耗在这里找线索更靠谱。”
曲然正挪开一根焦木,拿起一个被烧化了一半的生锈捕兽夹仔细端详。
闻言,她垂下眼睫思考片刻,站了起来。
她心里明白,这次任务张旭能找上她,多半是因为她的能力。她的幸运能在坑底这未知环境帮他们避开不少危险。
他们已经折损了两个人,现在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要把能利用的一切资源都利用起来。
只是运气这种东西,没办法主动去发动,只能靠被动触发。
曲然拍了拍衣服上沾上的黑灰,把捕兽夹朝远处的严晨扔了过去,引起他的注意。
随后她扫了宋曜一眼,头一歪示意他跟上。
曲然看着前方的黑暗,干脆闭上眼睛,切断主观的自我意识,放空判断,全权交由直觉掌控身体。
“如果我要撞树上了,记得拉住我啊。”她偏头跟后面的两人说,听到宋曜的应声后,就毫不犹豫地迈开大步向前走。
眼前一片漆黑,耳边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和身后两人踩过泥泞的脚步声。切断视觉后,曲然还是有些心里没底,每迈开一步之前都会稍微顿一下。
但神奇的是,这一路她走得极为顺畅,睁着眼的时候还会被枯枝绊到,闭着眼却一路畅通,更别说撞树了。
直到她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突然一停,紧接着“咔”一声。
手枪上膛的声音。
曲然心里一惊,立刻停下脚步,睁开眼睛。
他们已经离开了烧焦的森林,这里的草木茂盛葱郁,树冠在头顶交错。但是在黑暗中,只能隐约看到植物被雨滴打得微微摇晃的剪影,略有些阴森。
曲然迅速环视一圈,并未看到什么异常。
她皱了皱眉,扭头朝严晨看去,发现他正举枪瞄准着右前方,一脸警惕。
曲然沿着他瞄准的方向看去,冷白的头灯穿透黑暗照亮不远处的树枝,有一根粗壮的藤曼垂了下来,顺流而下的雨水在藤曼底部连成一串滴到地上。
看上去没什么不对劲啊。
曲然转向严晨,却发现他的神情更加严肃了,甚至肌肉都紧绷起来,整个人像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
曲然疑惑,扭头看向宋曜,却发现他也紧张地看向左前方,手上紧紧攥着铲子。
她又回头扫视一圈,还是没看到什么不对。
这种同伴意识到了危险,自己却一无所知的感觉,实在是有些瘆人。
曲然想到什么,深呼吸几下,空气中都是湿漉漉的草木气息,没有异常的花香。
他们到底看到了什么?为什么她什么都没发现?
突然,严晨一声暴喝:“闪开!”
曲然来不及多想,身体立刻做出反应,压低上半身迅速翻滚到一边。
下一秒,“砰!砰!”两声枪响,严晨踩过她之前的位置,向藤曼的方向冲了过去。
而宋曜也仿佛看到什么正在逼近的东西,低头挥着铲刃狂砍。
曲然一手撑地止住翻滚的动作,抬手时却感觉掌心好像沾上了某种粘稠的液体。
她皱眉,低头看手的时候,余光掠过刚刚撑过的地面。
一片猩红骤然闯入视线。
曲然动作一顿,移开手向地面看去,是一小簇蘑菇。
艳红的伞盖上有着密密麻麻的白色凸起,被她的手压扁后,软趴趴地黏在泥土上,中心部分微微回弹,伞柄断裂处不断渗出一滴滴乳白色的汁液。
曲然对蘑菇没什么了解,但是基本的常识还是知道的。这种红伞伞白杆杆的,绝对是有剧毒的蘑菇。
她立刻屏住呼吸,抿紧嘴唇,将手上的粘液往一旁的苔藓上抹去。
听说吃了毒菌子会让人头晕恶心,产生幻觉,看见小人什么的。
应该不会毒到摸一下就中招吧?
正想着,曲然突然感觉视线里出现了很多白色的丝线。
她定睛一看,这些白丝是从菌子伞盖上的白点里逸散出来的,一丝、一缕,细若蛛丝,风一吹就高高飘起,朝她的迎面扑来。
曲然急退两步,拔刀将细丝一下砍断。
却没想到断了的细丝还像有生命一样,飘飘悠悠地朝她的眼睛扎来!
曲然紧急闭上眼睛,猛地后退,刀横在面前乱挥阻拦。
却没想到,还是让几缕细丝钻进了眼里去。
漆黑的视野里,突然生长出密密麻麻的白色菌丝,纵横交错间,就像是爬满了她整个眼球,渗入视神经。待菌丝将整片视野裹满,绚丽的色彩逐渐覆盖了白色,红、蓝、绿、金,如万花筒般顺着菌丝的脉络一轮一轮地涌动。
曲然顿觉一阵头晕恶心,弯下腰剧烈干呕,像是要把内脏吐出来,手指颤抖地刀都差点握不住。
紧接着,成千上万的白色的人形从糜烂的色彩中钻了出来,密密麻麻的小人像蠕虫一样,在视野中上下跳动。
曲然只觉胃液翻涌,头晕目眩,恶心感阵阵上涌,眼球像是被细针扎刺般灼痛。她抬手按住紧闭的眼皮,指尖下压,几乎想把眼珠挖出来。
就在此时,左侧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空气波动,像是有什么极度危险的东西在急速逼近。
曲然的视野一片混乱,危机意识却突然拉响警报,她下意识翻身挥刀——
“铮——!!”
金属碰撞的巨响,刀刃与子弹擦出的火花一闪即灭,她整条手臂都被震得发麻,虎口崩裂出一道血痕。
曲然立刻意识到,这是子弹!
他们中唯一带枪的人就是严晨!
她立刻扭头朝左侧怒吼:“严晨你眼瞎啊 !看清楚人再开枪行不行?”
话音出口,却像是水波撞上了密密麻麻的石头,传播的方向迅速发生改变,飘飘悠悠散开,让人分辨不出传出的方位。
“你眼瞎啊你眼瞎啊你眼瞎啊你眼瞎啊……”
“看清楚人看清楚人……再开……再开……”
断裂的句子在林中飘来飘去,像是成千上万只嘴巴在重复她的话,但全都怪异地失真,像是她自己在控诉自己。
曲然却没空管这些,她还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心脏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爆出来。她这肉体凡胎可挡不住子弹,严晨是疯了吗?!!
等一下!
她伸手碰了碰眼睛。
眼前那些东西怎么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