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你难道不觉得,你这样做其实是在帮助和挽救你的爸爸吗?倘若他不能悬崖勒马,必将在错误的道路上渐行渐远。等到无法回头的那一刻,他的下场,可就绝非仅仅是‘下马’这般简单了。”
高校长的话语似潺潺的溪流,缓缓流过纤纤那迷茫而痛苦的心灵,为她带来一抹清明与慰藉。她突然仰起头来,真诚地说:“高伯伯,我发现您和我爸爸一点儿也不一样。你们俩其实都有一定的权势。可是我爸爸的权势如同一把锋利却冰冷的剑,他用这把剑斩断阻挡他晋升道路上的一切障碍,不管是谁,格杀勿论。虽然这把剑也能为我披荆斩棘,却也可能在不经意间伤人伤己。而您的权势却如同一棵参天大树,您用它默默守护一中这方土地,守护一中所有的师生,为他们营造了一个充满爱与希望的世界。您的权势不是张扬跋扈的武器,而是守护正义与美好的力量。”
“可是我还是没能护住章老师。”高校长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抹沉痛与自责,“我与章老师的关系,全校无人不知,因此没有人敢在我面前妄议章老师,也没有人向我提及那些关于他的谣言。直到这学期期中考试后,我才有所耳闻。我万万没想到,章老师与柳笛在学校共处三年皆安然无事,柳笛离校后,这些谣言却传得沸沸扬扬。那时,想要制止谣言的传播并消除其影响已经相当困难了。尤其是我在一中的特殊身份以及与章老师的特殊关系,使得事情变得更为棘手。动静小了难以奏效,动静大了又恐适得其反。可以说,那时仅凭我一人之力,想要力挽狂澜堪比登天。但我决不能坐视不管,即便拼上我这条老命,也必须将损失降到最低点。于是,我暗中找到陈芝老师、李文琛老师以及其他几位老师,劝说他们站出来为章老师发声。几位老师各自也有顾虑。是啊,在众人皆人云亦云之际,果敢地站出来道出事实的真相,无疑需要非凡的勇气。在我再三劝说之下,他们才终于答应试一试。没想到,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和章老师之间的冲突爆发了……”
纤纤愧疚地低下头,泪水又开始在眼眶中打转:“高伯伯,您不必自责。这是我和我爸爸的过错,与您无关。您为章老师已经付出太多了。方才您讲话时提到,章老师在一中任教的三年里,除了柳笛,没有其他人真正理解和关爱过他。其实,您忽略了自己。您一直在竭尽全力地关照他,只是由于您身份特殊,有些言行不便公开罢了。我发现您与章老师以及柳笛都有相同之处,你们都正直、善良、宽容且坦荡。这些优点是我在爸爸妈妈身上从未见到过的。高伯伯,”她突然问道,“您是不是早就知道章老师就是救我的那个大哥哥了?”
高校长点了点头:“文俊在讲述章老师批阅那篇作文情形的时候,我、柳笛还有苏文教授就已经猜到了真相。柳笛苏醒后,在苏沐阳探望你的时候,也向我们证实了这一情况。”
“可是你们却都没有对别人提起过。”纤纤苦涩地笑了笑,“我知道,你们和章老师一样,都是在保护我。”
“其实柳笛原本也不想告诉你这些,”高校长温和地说道,“但你当时一直不停地喊着:‘我没错!我爸爸没错!我们都没错!是他错了!’这句话深深激怒了柳笛。另外,她也真的想要确认一下自己的猜测。她说如果不把真相告诉你,你永远都不会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纤纤的双肩微微下沉,她双手交叠着置于身前,不自觉地摩挲着衣角:“柳笛说得没错,如果一直不知道真相,或许我到现在还在逃避,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但最终,柳笛还是没有将此事告诉其他人。章老师的离世,受伤害最深的就是柳笛,其次是苏文教授和您,可你们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保护我。你们这般宽容与善良,我又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去伤害你们呢?”
“所以,既然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就不必再为此纠结了。”高校长中肯地说道。
“可我还是觉得对不起爸爸。”纤纤的眼中又盛满了迷蒙和哀伤,“我甚至都不知道如何去面对他。不管他多么卑鄙无耻,可他始终是我的爸爸,永远都是。”
高校长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他知道,这个结必须要纤纤自己去解开,作为外人,尤其在这场风波中一直和她爸爸对抗的人,这个忙,他真的帮不了。
外面忽然响起了敲门声。两个人都条件反射般地站了起来。高校长习惯性地喊了一句:“请进!”门被推开了,文俊背着书包走了进来,手里还拎着另一个书包。他礼貌地跟高校长打了声招呼,接着把手中的书包递给纤纤:“纤纤,放学了,陈老师让我把书包给你送来。你的东西我都装在书包里了。另外,我利用双休日把这两周所有科目的笔记都整理出来了。今天看你上课一个字都没记,我又利用最后一节自习课把今天的笔记也整理了一份,放在书包的夹层里,你记得拿出来看啊。”
纤纤的心中瞬间涌起如潮水般的感动。整整两周啊!涵盖九门科目的笔记!她可以想象,这个小小的同桌,大概得连续熬上两个通宵才能够整理完毕。她的目光移到文俊那红肿的双眼上,在他的眼睛周围,除了清晰可见的泪痕外,还隐隐约约浮现出两个淡淡的黑眼圈。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揪了一下,疼惜与感动在心中交织蔓延。她缓缓地伸出双手接过书包,接着便不自觉地将书包紧紧地搂在了怀里,嘴唇不停地颤抖着,良久都没能说出一个字。
文俊朝着她憨厚地笑了笑,而后将目光投向高校长,一脸诚恳地说道:“高校长,我们班同学委托我向您提出一个请求,希望您——不要处分韩纤纤。”
纤纤和高校长都愣住了。纤纤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大大的,嘴巴也不自觉地微微张开,仿佛听到了一个天方夜谭般的消息。高校长的眉毛快速地抖动了几下,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他双手不自觉地在胸前交叉,脸上浮现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哦?你们为什么要为她求情?倘若我没记错的话,仅仅一周之前,你们还对她恨之入骨,恨不得将她撕成碎片呢!”
文俊略显羞涩地挠了挠自己的脑袋:“同学们都觉得,她已经真诚地悔过了。今天,她说出了章老师就是曾经救过她的大哥哥这个事实,完完整整地将还原了事情的真相,而且还揭发了她的……家人。为了做到这些,她宁可背叛自己的家庭,甘愿背负上恩将仇报的罪名,去承担被家人所不容、被外界所痛骂的后果。要知道,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有这样的勇气。另外,我们也不是无辜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罪过,就像您之前说的那样,这罪名不能只让纤纤一个人来承担。大家经过反思,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委托我来求情,希望能给纤纤一个机会,让她能弥补过错,重新开始。”
高校长静静地听着,眼角的鱼尾纹一点点地舒展开来,像是一朵慢慢绽放的菊花,脸上也渐渐浮起欣慰的笑容。待到文俊说完后,他竟然轻轻地鼓起了掌。掌声在广播室里回荡着,仿佛是对同学们这份宽容与理解的肯定,也是对纤纤勇气的赞赏。然后,他感慨地说道:“孩子们,你们真的长大了,懂得了理解与包容的真谛。放心吧,学校不会处理纤纤的。至于纤纤自己……”他用鼓励的目光看着纤纤,希望她能给出一个积极的答复。
纤纤却缓缓地摇了摇头。她的神情已然从惊讶过渡到了感动与哀伤:“文俊,你和同学们的这份宽容让我格外感动。不过,你们其实不必为我求情的。现在,学校是否处分我,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即便大家都原谅了我,我也没办法心安理得地接纳大家的宽容,然后装作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回到学校上课。我与你们不一样。我之前就和你说过,你们只是是洪水中微不足道的一滴水滴,而我却是掀起惊涛骇浪的风暴。我不能对自己一手酿成的巨大灾祸视而不见,然后在那片满是疮痍的土地上若无其事地欢笑歌唱。别的不说,就说每天的语文课,你让我该如何去面对没有了章老师的那方讲台呢?一中,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该做的,我都已经做完,也该到离开的时候了。至少,在短时间内,我是不会再回来了。”
“可是……”文俊正想再说些什么,高校长的目光却如同一道无声的指令,让他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无奈地垂下了头,脸上带着些许失望,但语气却无比真诚地说道:“纤纤,我实在不想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在教室里,身旁连个同桌都没有。不管你要离开多久,我和同学们都会等着你回来。”说完,他朝着高校长深深地鞠了一躬,而后迅速转身,离开了广播室。
高校长目送着文俊走下楼梯,然后转过头来注视着纤纤:“纤纤,你之前说,我和你爸爸不一样。其实,我想说,你和你爸爸也不一样。这句话是苏沐阳对我说的,我认为他说得很有道理。”
纤纤凄然一笑:“可是,他还是我的爸爸,我还是他的女儿。”
高校长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他很自然地接过纤纤的书包,像父亲对女儿那样温和而亲切地说:“走,高伯伯送你回家。”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行!”纤纤连忙拒绝。
高校长却固执地说:“走吧,孩子。我会一直等到你爸爸回来,确保你的安全后再离开。”
“可是,爸爸说他六点多钟才能回来……”
“你以为他还能安心开会?”高校长打断了纤纤的话,“要不是开发区路途遥远,他现在就已经杀到学校来了。”
纤纤不作声了。两人将物品收拾妥当后,又略微整理了下房间,接着锁好门,走下楼梯。校门口人潮涌动,所以高校长并未揽住她的肩膀,不过始终与她紧紧挨着。他们二人宛如一对真正的父女,并肩走出校门,渐渐融入到了初冬那萧瑟的背景中。
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叶子已经掉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像是一双双嶙峋的手。远方的天空被铅灰色的云层覆盖着,那层层叠叠的云仿佛承载着无数的心事。只有几缕阳光透过云层的缝隙洒下,在地面形成一道道朦胧的光影,给这略显孤寂的景象增添了一丝柔和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