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白弟如晤:
向未通笺,每生企慕。
兄居燕园,累世研古,承家学之泽,忝为北大中文之师,于古学稍有建树。海天常述君与祖父之风范,闻之令兄心折。君于绘艺专精,且品节高坚,虽履艰危,志节不渝,海天自幼蒙君善育,其情至厚。兄虽未亲睹君容,然久仰高风,渴思一见。
兄与室人相偕廿载有余,奈膝下虚悬,常盼天伦之乐。海天入庠序以来,与兄初逢,便觉神交已久,其后相处,其德才兼备,器宇不凡,令兄倾慕,情逾师生,渐同骨肉。拙荆遭踝伤之厄,海天侍奉左右,愈后入居竹吟,料理庖厨,关怀备至。兄嫂感其情,遂结母子、父子之缘,此诚天赐厚福,兄嫂珍之重之。
兄已矢志视海天若己出,必全慈爱之责,护其周全。盼君与夫人能察此心,体此谊。他年若有机缘,务期把晤,海天所至,皆有亲长呵护。兄嫂亦殷盼与君伉俪相晤,共话衷肠。
书不尽言,敬祝康安。
兄:苏文
为了表示尊重,我特地选用了带有淡雅竹纹的信笺纸,以毛笔工整书就信件内容,依传统礼仪,将信纸折为三折,小心装入中式信封。随后,将此信与海天的信件一道寄往苏州。两周后,我收到了回信。展开一看,竟也是用毛笔书写。素笺之上,铺展一手蝇头小楷,笔画精到,疏密有致,字势挺秀,规整间透着灵动,严谨处溢出文雅,一字一句皆措辞典雅,语义真诚:
苏文兄惠鉴:
展翰之际,思绪纷然。
昔者,家父曾悉心研读兄之佳作,对兄之才情学识推崇备至,彼时兄之大名已如雷贯耳。岂料时光流转,海天于北大求学,竟有幸与兄缔结此等深厚缘分,实乃冥冥中奇妙之安排。
海天频传书函,盛誉兄之博学洽闻与傲然风骨,且兄于海天品德修业之引领,如明灯照路,令其获益匪浅,吾亦闻之欣然。兼之兄嫂于海天生活琐事关怀备至,点点滴滴尽显慈爱,海天感恩之意溢于言表,吾观此亦动容不已。
海天性虽刚直倔强,然天赋聪颖睿智,心地纯善无欺,为人宽厚大度,实乃可琢之璞玉。若得兄嫂倾心力雕琢,日后必成栋梁之材。故切望兄嫂施之严教,勿使流于骄纵,促其德馨业精,方不负兄嫂一腔拳拳深情与殷切厚望。
今兄嫂待海天如亲子,此缘天赐,殊为难得。吾已郑重嘱告海天,定要以敬爱吾与拙荆之心,全孝养侍奉兄嫂之礼,兄嫂既为其至亲父母,海天自当铭刻肺腑,永志弗忘,传承孝道于始终。
常盼机缘时至,能与兄嫂相晤,同品香茗,畅叙幽怀,共话海天成长之历程,家族情谊之绵长。
临书神驰,不尽欲言。
弟:章一白敬呈
放下书信,我沉思良久,随后对海天感慨道:“海天啊,你往日时常提及祖父对你的谆谆教诲。依我之见,祖父对你父亲的教导,亦是颇下一番苦功啊。单瞧这信上的蝇头小楷,笔笔力透纸背,古汉语运用得当,言辞恳切,语义诚挚,此等书法与文字功底,绝非寻常之人所能轻易达到。”
海天点了点头:“其实,祖父当年对父亲的训导,比对我严苛得多。如今祖父已去世两年了,可父亲每次提到他,敬畏之情仍溢于言表。同样,父亲对我也是要求甚严,不过听他讲,跟祖父对他的严厉程度比起来,还差得远呢。祖父常常指着我对父亲说:‘此子禀赋卓异,远非你所能及,且生来勤勉向学,若过于严苛,恐损其天赋灵性。不像你,仅在美术一途有所擅长,不严加管教难以成器。’正因如此,父亲才未对我过度苛责,却依旧是家中对我要求最为严格之人。其实我还真挺感激他,正是他和祖父宽严相济,才成就了我如今诸多良好的品性与习惯。”
我喟然长叹:“世上家庭,大抵如此。当初父亲对我的管教,也比祖父对我严厉得多,即便我已成年,父亲的一道眼神都远胜于母亲的千言万语。据他所言,此乃秉承祖父对他的严苛训教之风。可祖父在我记忆之中,却始终是那副宽和慈爱的模样。隔代之人,总是比父辈多几分宠溺与宽容。”
海天突然拉住我的衣袖,带着几分撒娇与忐忑道:“爸,您对我,不会像爷爷对您那般严厉吧!”
我怔了一下,片刻后才回过神来,意识到他口中的“爷爷”是我那早已离世的父亲。父亲去世多年,海天从未曾得见,然而此刻这一声呼唤却如此亲切自然,仿若一道暖流直抵我心底深处,令我心中不禁涌起一阵难以抑制的感动与酸楚交织的情绪。“难说!”我强抑着内心的波澜,轻轻点了点他的鼻尖,佯作严肃地说道,“你父亲信中还特意嘱咐我定要对你‘施之严教’呢!”
“啊?”海天的脸立刻皱成了苦瓜,“那要严到什么程度啊?总不能像他以前对我那般严厉吧!”
看着海天那略带夸张的痛苦表情,我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海天平素沉稳冷静,思想境界与行事作风皆有着远超年龄的成熟睿智。可自从改口叫我们“爸妈”后,他在我与婉清面前,时常会做出一些孩子气的举动,如像之前那样找婉清告状,或是像此刻这般拉着我撒娇。这些不经意的瞬间,仿佛轻柔的风,撩动着我与婉清的心弦,让我们真切地体会到为人父母独有的幸福与满足。我深知,海天已全然将竹吟居当作自己的家,把我们视作亲生父母,才会如此毫无保留地展露自己孩子气的一面。常听别人说,一个人无论年岁几何,无论在外有何等成就与地位,历经多少风雨沧桑,一旦回到父母身边,那心底最柔软的童真便会自然流露。海天在我们面前也是如此吧。他在学业与世事中的担当,在生活里的体贴懂事,与此刻的孩子气相互交织,构成了一个如此鲜活可爱的他。这对我们这对长期饱受无儿无女之痛的老夫妻来说,是多么弥足珍贵啊!
“海天,”我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不用担心。你看我和你妈什么时候干涉过你的学习和生活?你呀,已经被你的父母和祖父教育得太出色了,无论学业之路还是人生之路,你都可以自主安排规划,大可不用我们操心。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如今你父亲也不像早先对你那般严厉了吧。这‘管教’之责,他们已经替我们完成了,我们只负责指导你的学业,照料你的生活,在关键处助你一臂之力,为你的漫漫人生筑牢根基、保驾护航,而后与你共享天伦之乐就好。从这一点上来说,我们大概是天下最省心,最幸福的父母了!”
海天静静地听着,双眸微微闪烁。待我话音落下,他轻轻走上前,缓缓伸出双臂,轻轻抱住我,将头倚在我的肩膀上,在我耳边轻声呢喃着:“爸,那么我也是天下最幸福的孩子了,有两对天下最好的父母爱我,呵护我。上天待我如此宽厚,我又怎能不好好珍惜这段缘分呢?”
刹那间,我的眼睛盈满泪水,心中荡漾着无尽的喜悦与满足。我突然觉得,过往的岁月里,虽不乏顺遂与成就,然而此刻,这份纯粹真挚的父子情,才真正填满了内心深处那处最为柔软的角落。
放了寒假,海天真的开始跟婉清学起了法语和西班牙语。虽然只有海天这一个学生,婉清却教得相当认真。她让海天去教研室把她所有的教材、讲义和教学资料全都取回来,当晚就制定了详细的教学计划。第一天上课时,她靠在床头的软垫子上,就像在课堂上面对一屋子的学生那般,一本正经地对海天说:
“法语和西班牙语都属于印欧语系罗曼语族,这使得它们在语法和词汇上有许多共同点?。受地理位置与历史因素的双重影响,西班牙语从法语中吸纳了大量词汇,尤其是在 19 世纪,诸多时尚词汇从法语流入西班牙语中,诸如‘fraile’(修道士)、‘monje’(僧侣)、‘vianda’(佳肴)等等。除了这些词之外,在其他词汇上,西班牙语和法语的词汇相似度也高达75%,例如“国家”在西班牙语中是“pais”,在法语中是“pays”?。从语法结构上看,两种语言也都有阴阳性、第二人称代词的正式及非正式使用、过去式的两种类型、动词变位等相似之处?。所以,这两门语言一般可同步学习,不过,词汇与语法混淆之类的问题也在所难免……”
婉清突然停了下来,因为她发现,坐在饭桌前的海天似乎根本没有专心听讲,而是用那双深邃而明亮的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目光中充满了新奇与探究,仿佛在重新审视一件稀世珍宝,那眼神里交织着意外的惊喜和被深深吸引的沉醉。这样的目光居然让婉清双颊泛起一丝红晕。她重重地咳了一声,佯装恼怒地说:“海天,想不到你也会开小差呀?我刚才讲的那些内容,你究竟听进去没有?”
“妈!”海天丝毫没有理会婉清的训诫,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带着满满的兴奋说道,“我发现上课时的您,和平时的您完全不一样,那么端庄、优雅、知性、迷人,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是不是……”他终于发现婉清的脸色有些不对劲儿,下意识地收住了话头。
“我说海天,你这小子到底啥意思啊?”婉清声调陡然升高,脸色也微微涨红,“你是不是觉着,平常你老妈,就是北京胡同里那些成天扯着大嗓门儿,一口京片子嘎嘣脆,就知道瞎咋呼,没什么墨水儿的老大妈啊!
“妈,我哪能是这个意思呢?”海天急忙解释,“平常的您,那也是直爽、善良、朴实、慈爱的呀!只不过您在课堂上,展现出了另一种美而已……”
“少跟我这儿耍贫嘴!””婉清直截了当地截断他的话语,“我还能不知道你心里那点儿小九九?可这事儿也怪啊,同样都是褒义词,什么直爽啦,朴实啦,咋跟端庄、优雅、知性比起来,就差了那么点儿意思,听着就没那么顺耳呢?”
在一旁瞧热闹的我终于按捺不住,纵声大笑起来:“海天呐,你所言极是。你妈只要一登上讲台,尤其是一说起法语和西班牙语啊,你所说的那些端庄、优雅、知性的气质便会瞬间加身,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一般。所以直到如今,西语系仍有两三个外教整日围着她大献殷勤呢!”
“哎?老头子,你怎么知……”婉清说到一半才惊觉失言,急忙捂住了嘴巴,然后斜睨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地说,“咋的,你该不是嫉妒了吧?”
“哪里哪里!”我连忙摆手说道,“和你风风雨雨二十多年,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海天“扑哧”一乐:“妈,那两三个围着您献殷勤的外教,是不是都不太会说汉语,尤其不会说北京话啊?”
“嘿!你这小子,竟敢拿你老妈寻开心!”婉清立马把眼睛瞪得溜圆,“你啥意思啊?是不是觉着你妈说起外国话来才尽显高贵典雅,一说北京话,立马就土得掉渣?”
我再次忍不住放声大笑,眼泪都要笑出来了。婉清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又朝海天翻了个白眼:“你们爷俩今天是不是铁了心拿我开涮了?哼,没一个好东西!”说着说着,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往上翘,到最后自己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妈!我可没有一丝一毫拿您开玩笑的意思。”海天走上前来,亲昵地搂住婉清的肩头,语气骤然变得郑重而真诚,“我只是想说,那几个献殷勤的外教,只能欣赏您的一种美。而我爸就不同了,您所有的美好他都尽收眼底,并真正从心底接纳、认同和欣赏。他深知在您端庄优雅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善良慈爱的心;也懂得您那直爽朴实的言语背后,有着一个知性高贵的灵魂。正因如此,你们方能携手走过二十余载风雨波折,依旧彼此相伴,恩爱如初。”
我和婉清脸上的笑容同时收敛,神色都变得庄重起来。婉清的眼眸微微睁大,像是被击中了内心深处最柔软的角落,眼波泛起丝丝涟漪,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目光变得悠远而深邃,仿佛二十多年来的点点滴滴在脑海中迅速闪过。但很快便回过神来,微微撇了撇嘴,带着些许自嘲的意味说道:“什么接纳欣赏,就说你爸不嫌弃我好了!”
“老伴儿,你这话可说得不对了!”我缓缓走过去,轻轻坐在婉清的身旁,紧紧握住她的手,温柔地说道,“我觉得还是儿子知我懂我。你想想,咱俩自幼一起长大,打会走路起就在一块儿玩耍,上学时又在同一学校,甚至有时还同班,彼此之间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嫌弃’?”
言罢,我将目光转向海天,继续娓娓道来:“海天,你有所不知,你妈的母亲,也就是你外婆,本是孤儿,幸得燕京大学一位西班牙神父悉心抚养长大。所以你外婆虽然是地道的北京人,却自幼能讲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语。那时候燕京大学还没有西班牙语专业,你外婆就进了文学院的法语专业学习,也正是在那里与你外公相识结缘。所以你妈受家庭环境的耳濡目染,从小就熟练掌握法语和西班牙语,当然也会说一口地道的北京话。那个年代,学校从高中才开始教授外语,像你妈这样会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