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惊心动魄的往事:
“母亲那时的腹部已经明显地隆起,在幽冷的星光下,那弧线显得格外醒目。她的身形单薄得如同深秋枝头一片摇摇欲坠的枯叶,仿佛只要一丝微风拂过,就能将她卷入无尽的黑暗。可就是这样柔弱的身躯,此刻却散发着令人胆寒的决绝气势。那只高举皮带的手,就被这种气势震慑得在半空中骤然定格,像是被一只更有力的无形巨手死死钳住,再也无法落下分毫。其他那些被狂热冲昏头脑的小将们,脸上的狰狞与戾气也瞬间淡去几分,眼神中闪过一丝动容。他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移开,像是不敢直视母亲那隆起的腹部,仿佛那高高隆起的地方,承载着的不仅是一个新生命,更是对他们疯狂行径的无声谴责,唤醒了他们心底仅存的一丝人性与良知。父亲在向我回忆那一刻的时候,说他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一把锐利的匕首狠狠刺入,每一个细胞都在痛苦地叫嚣。那种痛苦,比他身体都苦痛还要疼上百倍千倍。祖父也是一脸心痛,仿佛八十多年岁月的苦难此刻都凝聚在他的脸上。可是两个人却都沉默不语,因为他们心里明白,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任何言语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唯有沉默中坚守的信念,才是给彼此最坚定的支撑,是对抗这荒诞世界最有力的武器。
“那些‘小将’们被母亲的气势彻底震慑住,目光在母亲、父亲和祖父三人身上来回游移。于是,他们在这三个人的眼神中看到了同一种光芒,那是绝不屈服的坚定,是对尊严和信念的执着守护。最后,他们的目光又缓缓落回母亲身上。母亲挺了挺腰杆,声音虽然带着几分疲惫与沙哑,却坚定有力,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你们打吧,你们可以把我们一家四口打死,但是,却休想让我们章家的人屈服半分!’”
我的眼眶瞬间滚烫,眼中陡然起了一层泪雾,视线变得模糊不清,可脑海中却清晰的浮现出海天一家那张黑白全家福。第一次看到这张照片时,那种在每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正直纯粹而又坚韧顽强的气质就深深吸引了我,如今我更是被这种气质深深震撼。那是家族传承下来的,不能被任何苦难摧毁的精神力量。这股震撼在心底翻涌,让我眼角滚烫的泪水最终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海天的手背上。海天微微颤抖了一下。他缓缓抬起手,用那粗糙却带着无尽温柔的手指,轻轻擦去我眼角的泪水,动作小心翼翼,仿佛生怕弄疼我分毫,然后再次有力而温存地将我拥住,用那低沉而坚定的声音,继续他的讲述:
“母亲话音落下,那些‘小将’们却都如石像一般呆呆地站在原地,没有一个有所行动。那条高举着皮带的手臂在半空中颤抖着,最终颓丧地垂了下来。那一刻,周围的空气如凝固了一般。那些小将们眼中流露出不忍,脸上却分明写着不甘。最终,那个向我父亲挥动皮带的‘小将’轻声嘀咕道:‘难道这一晚上就这么白忙活了?咱们可不能因为一个女人的肚子,就丢了对革命的忠诚。那还没出生的小崽子,长大了也是封建余孽,还不如……
“‘放屁!’一声裹挟着浓重苏州口音的怒喝,如平地炸响的惊雷,瞬间撕裂了小院中令人几近窒息的死寂。伴随着这声怒喝,一群人浩浩荡荡地闯进后院的天井。人群中有头发花白的老头老太太,也有正值壮年的中年男女。为首的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苏州老太太,她身形清瘦,脊背却挺得笔直。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深深浅浅的皱纹,鬓角的白发整齐地别在耳后。她的眼睛不大,却透着一股锐利,目光扫过之处,让人莫名心生敬畏。那眉眼间,既有苏州人特有的温婉,又藏着一股不轻易外露的刚烈。父亲一眼就认出来,她正是刚才说话的那位’小将’的祖母。其他那些人,也都是那些‘小将’的家人,平日里,大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想来是院子里的动静实在太大,才把他们吸引过来。老太太径直走到那‘小将’面前,脚步急促而有力。还没等那‘小将’反应过来,‘啪’的一声,一个响亮的耳光就重重地落在了他的脸上。老太太一边打,一边气得浑身发抖,骂道:‘你这个孽障!这样丧尽天良的话,也是咱们赵家人能说得出口的?你平日里读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做人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
“那位赵家小将被祖母这一巴掌打懵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神来,下意识地抬起手,捂着那迅速高高肿起的半边脸,眼神里满是不服不忿,可又不敢公然顶撞这位向来泼辣、说一不二的祖母,只好微微低下头,眼睛斜睨着地面,嘴巴一撇,小声地嘟囔着:‘奶奶,我只是忠诚于革命,响应号召而已,这有什么错?大家不都在这么做吗?’那声音里带着几分委屈,却又透着年轻人那种被长辈训斥后的倔强。
“‘你赶紧把你那套忠诚收起来,别再跟我提什么革命理论!’赵家奶奶横眉立目,狠狠地剜了孙子一眼,那眼神里的嫌弃与失望,像两把尖锐的刀,简直要把孙子戳穿。紧接着,她把目光转我的祖父和父母,原本因愤怒拧成麻花的眉头瞬间舒展开,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和善与敬佩,似乎每一道皱纹都跟着柔和起来。她胸脯微微起伏,语气诚恳又带着几分激动,郑重其事地说:‘我不懂什么革命大道理,不过章家这一家子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清楚得很!那可是实打实的大好人,平日里跟谁都和和气气,处处与人为善。就说当年,我和你爷爷从乡下逃荒来到苏州城,你爷爷饿得两眼一黑,昏在了章家的门前。我一个妇道人家,孤立无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整个人慌得没了主意。就在这个时候,是章家爷爷站出来,二话不说就收留了我们。那时候,章家自己养活一大家子都紧巴巴的,日子过得别提多艰难了,可即便如此,还是好心收留了我们大半年,一直到你爷爷靠着一手制伞的好手艺,能独自撑起门面。后来,咱家生意慢慢红火起来,你爷爷想报答章家爷爷的恩情,哪知道他说什么都不肯收报酬,只说以后他们家要是用伞,到店里免费拿就行。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瞧,人家一把伞都没来拿过。要不是当年章家爷爷搭救,哪有我和你爷爷的今天,又哪会有你这个糊涂小子?你倒好,非但不感恩,还把你一白哥哥打成这副惨样……’她的声音陡然颤抖起来,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踉跄着扑到父亲面前,用颤抖的双手轻轻捧起父亲那被皮鞭抽裂、鲜血浸透的衣衫,目光紧紧锁住父亲脊背上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口,眼神里的心疼与不忍浓得化都化不开。突然,她像被点燃的火药桶,猛地转过身,‘啪’的一声,又猝不及防地给了孙子重重一巴掌。这一巴掌,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带着积压许久的愤怒。然后,她扯着嗓子歇斯底里地吼道:‘你以后少在我眼前提什么革命!都能把你的良心给革没了,这样的革命,不要也罢!’
“赵家奶奶的最后一句话,好似一记威力十足的炮弹,在这群革命小将中间轰然炸开。他们一个个呆若木鸡,脸上写满了矛盾与挣扎。站在祖父身边的那位小将,像是被人狠狠戳中了痛处,条件反射般地叫嚷起来:‘赵奶奶,你这是典型的返革命言论,是要被……’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中年男子厉声喝住:‘闭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只见那位中年男子几步上前,满脸怒容,一把夺过那位小将手中的皮带。他的目光随后落在被五花大绑的祖父和挺着大肚子却拼命挡在祖父身前的母亲身上,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忍与愧疚,拳头不觉间就紧紧攥了起来,胸膛剧烈起伏,似乎强压着怒火,质问的话语却如天际滚来的闷雷一般,从他口中滚了出来:‘怎么?你小子长本事了啊!你是想用这皮带,抽打这位风烛残年的章家爷爷,还是这位身怀六甲的章家大嫂?’
“听着中年男子那低沉却带着嘲讽的话语,那位革命小将眼中也掠过一丝羞惭,原本涨得通红的脸瞬间黯淡下来。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眼皮微微下垂,目光躲闪着,脚尖无意识地在地上蹭来蹭去。但似乎还想为自己分辨几句,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爸,他们,他们都是封建余孽……’
“‘余孽?我看你才是余孽!’中年男子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每一个字都裹挟着熊熊怒火,如同一把把利刃,毫不留情地刺向那位小将,‘我真是想不明白,我怎么就养出你这么个混账东西!不在家里好好待着,天天在外面瞎折腾,如今居然闹到章家头上来了,你眼里还有没有长辈,有没有分寸?’他越说越激动,眼神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愤怒,‘你好好想想,八岁那年,你在咱家门口河边玩耍,一个不留神掉进河里。咱苏州的孩子,哪个不是在水边长大,水性好得很,偏偏就你,像个秤砣似的往下沉,在水里扑腾得水花四溅,眼看着就要被河水吞没。那些如今跟你一起胡闹的孩子,当时有一个敢下去救你的吗?没有!只有你一白哥哥,那个现在被你当成‘封建余孽’的人,在那时毫不犹豫地跳下去把你拉了上来。要不是他,你这条小命早就没了,哪还能站在这里大放厥词?人家对咱们有救命之恩,你呢?非但不感恩图报,还对恩人的父亲动手,对怀着身孕的嫂子挥起皮带,连她肚子里没出世的孩子都不放过!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那一皮带要是真抽在章家大嫂肚子上,那可是一尸两命,两条鲜活的人命啊!我看你赵奶奶说得没错,如果像章家这样的大好人都被当成‘余孽’,那这所谓的‘革命’,革不革的也没什么意思了。’
“话音落下,整个院子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唯有中年男子沉重的喘息声,一声接着一声,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痛心与无奈,也像是对这个疯狂时代的无声控诉。好一会儿,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小将’,微微低着头,双手不安地揪着衣角,像是鼓足了勇气,又带着几分怯懦,和少年人特有的执拗与迷茫,小声嘟囔了一句:‘可,可他们都告诉我们说,在大是大非面前,我们千万不要被敌人的小恩小惠蒙住双眼……’
“‘他们?他们是谁?’一位三十多岁的妇女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少年的话,语气里满是质问,‘他们嘴里说的小恩小惠、大是大非,又是什么东西?你连初中都没念完,学校里的老师都被你们打倒了,你这歪理邪说是从哪里听来的?’她稍稍喘了口气,平复了下情绪,接着说道:‘章家在咱们这一片,那可是资历最老的人家,祖祖辈辈都扎根在这里。这么多年,你可曾听哪家说过他们半句不好?我爷爷、太爷爷在世的时候,我倒是常常听他们念叨章家的好,说他们世世代代都行善积德。远的不说,就说大家都饿肚子的那三年,你那糊涂爹去买粮,结果把全家一个月的粮票全弄丢了,一家老小七八口人都没米下锅。你那时才七岁,还发着高烧,饿了整整三天,小脸烧得通红,眼瞅着小命都快保不住了。章家爷爷知道后,当晚就让你一白哥哥送来了退烧药,还有他们家一半的粮食。在那个时候,这可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救命粮啊!章家当时供两个孩子上学,日子也不好过,吃了上顿没下顿,自己都这么难,却还是把半数粮食给了咱们。你爹心里过意不去,想退回一些,可你一白哥哥坚决不收,还斩钉截铁地说:‘我父亲说了,我们章家绝对不能见死不救!’你爹当时感动得差点给你一白哥哥跪下。就靠着章家的粮食,咱们家才熬过了最艰难的一个月,你也靠着章家送来的粮食和药退了烧,从鬼门关里转了回来。要是这都算小恩小惠,那你说的大是大非到底是什么?是把救命恩人五花大绑,再残忍毒打?是对孕妇和她肚子里还未出世的孩子痛下杀手?这种恩将仇报,丧尽天良的事,难道就是你们心里认定的‘是非’?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儿子,你妈我没读过多少书,可我心里清楚,真正的是非标准,说到底就是善与恶。这可比你们所谓‘革命’的是非观靠谱多了。你们啊,被这场革命搅得书读不成,工作也没处找,整天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瞎折腾,还自以为在拯救天下,却连自己以后该怎么办都不知道。别人我管不着,可你是我儿子,我绝对不会让你对咱们全家的救命恩人动手。还不快跟我回家!’
“说罢,她上前就要拽儿子。刚伸出手,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要紧事儿,转头面向身后那些跟着闯进来的老年和中年男女说道:‘哎哟,瞧我这脑子!咱们进来好半天了,光顾着教训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却忘了章家爷爷和一白还被绑在这儿呢!都别愣着了,赶紧把他们身上的绑绳松开!之后各家领各家的孩子回家,往后可得好好看紧了,千万别再让他们跑出去瞎胡闹,连最基本的良心都给丢没了。’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受伤的父亲身上,眉头拧得更紧:‘我看一白伤得可不轻。你们几个大男人力气大,赶紧把他背到医院去。也不知道这时候医院有没有大夫值班,要是这家医院不行,就多跑几家,千万别耽搁了。章家这些年帮了咱们多少,咱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一白被咱们自家那些糊涂孩子用皮带打成这样,却不管不顾吧!’
“话音刚落,几名中年男子立刻快步跑来,七手八脚地解开了祖父和父亲身上的绳索。祖父颤颤巍巍站在那里,但勉强还能支撑站立。而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