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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芍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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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青酉时,江流素练。

观澜坐在花圃青石上,苑中花色争妍,前头芍药怒放烈焰灼灼,身后夭桃吐蕊粉霞灿灿,醉人心扉。一蝶金翅翩跹朱赤芍药之巅,缠绵不去。观澜兴起,起身轻移莲步,近前挥了纨素团扇扑蝶,罗袂翻飞好不欢快。

“啪嗒”一声异响,有黑影自空际倏然滑坠,没入远处花丛。观澜芳心骤悸,花容微失,身后侍婢缙云、湘叶亦骇然失色,相顾惊疑,却见前头花木深处枝叶乱颤夹杂嘶哑“嘎嘎”。

“缙云!”观澜团扇半掩娇靥,凤眸凝注声响之处,“速去探看是何物作祟?”

缙云敛声屏息瑟瑟缩缩往前头去,慢慢靠近:“公主!是只大雁!不知是谁射下的,这箭羽上系着生丝,料想射猎之人片刻必至。”言罢,缙云心头松下,长吁一气。

“且拾来!”观澜心下一沉,菱唇微翘,隐现慧黠之色,低声敕道,“你将那丝线拔了再过来,本宫倒要瞧瞧是何方莽撞之徒惊扰鸾驾。”

缙云猜出公主心思,怕是又要捉弄谁去,含笑应诺将大雁捡了过去。

“白英,快些!”一声清朗划破苑中静谧,曹襄一身螺子黛绢地祥云纹刺绣束袖长袍,手挽雕弓往花圃来。

“来人了!”观澜掩面一笑,携了缙云、湘叶悄无声息隐于近旁一座玲珑假山之后。

“少侯,”白英背负箭囊步履踟蹰跟上前,面带犹疑,“您果真看清了那大雁是坠落于此?”

“怨得谁来?谁叫你今日生丝绦绑得短了还目力不济。”曹襄语带调侃探身近了花圃,远远就见了芍药花上醒目丝绦,“喏,取回来!”

“得勒!”白英来了精神,“还是少侯眼力了得!”兴冲冲奔入花圃姹紫嫣红处。

少顷,却听白英惊呼:“少侯!”他手牵丝绦近前复命,那丝绦末端却唯余孤镞一枚,空空如也,“大雁……大雁竟不知所踪矣!”

“断无此理!”曹襄剑眉微蹙,他分明眼见那飞雁负箭踉跄,一头栽落于此,必是重伤难飞,“再细细寻过!”他俯身拨开浓烈芍药凝神查探,夜雨缠绵春泥尽湿,见丝线旁一行纤巧足印清晰宛然,曲折蜿蜒直通假山之后,心下了然。

循着那足印踪迹,悄然转至假山之后,灼灼夭桃树下,一袭罗裳倩影映入眼帘,水华朱色绢地墨彩刺绣牡丹齐腰襦裙玉立亭亭如诗如画,观澜浑然不觉身后已悄然伫立一人。

白英张口欲呼,曹襄连忙抬手示意噤声,悄然退至假山之前往回去,口中低吟:“春泥浸罗袜,芍药折枝头。鸿影归何处?落羽觅芳洲。”空留一身螺子黛色背影。

“少侯,”白英急急收起丝绦,满腹疑云追上前去,“那落雁……便不寻了么?”

“造化有常,万物归栖,它自当归其所归之处。”曹襄步履未停,身影融入渐深的暮色花影,唯余清朗之音随风传来。白英茫然不解,只望着少侯渐行渐远的背影摇头喟叹。

“公主,这平阳侯何以不寻落雁遽然引去?”缙云自假山后探首张望,眸含疑色。

观澜自玲珑山石后转出,罗裙轻曳,凝睇那曲径尽头消逝的身影,长眉微蹙:“曹家兄长此举,端的令人费解,打的甚哑谜?”彼时,湘叶手中矰缴缠绕的落雁,虽一箭贯穿翼翎,却未伤及要害,性命无虞嘎嘎浅鸣,丝绦宛然踪迹清晰,理应极好寻得。观澜轻抚雁羽,心下暗忖。

苑囿幽深,花木扶疏,主仆二人沿着蜿蜒石径,穿行于馥郁花海,行了好一段路途,方才步出这片锦绣园林,抵达开阔的弋射之场。

场中,李贤正提拎着几只羽毛凌乱的野鸭,满面得色,瞥见曹襄空手而来,扬声揶揄:“平阳侯!怎地两手空空?莫不是今日弦惊弓响,却只惊飞了云雀,空放了雕翎?”言语间颇露骄矜。

曹襄神色自若,只将手中良弓轻轻收拢,噙了一抹浅笑,默然不语。一旁白英极为不屑,嗤之以鼻:“区区几只扁毛野凫,何值如此夸耀?贻笑大方!”

“弋射之道贵乎其度,取其生机,不绝其命,是上善。”霍去病收整猎物提弓上了乘风,勒缰回首,“索丝取雁,虽为春日上佳献礼,然雁阵行空自有其途,岂能日日盘桓一处,待君引弓?”其声清越如击玉磬,既道弋射要义,亦隐开解之意。李贤遂敛收骄色。

时维暮春,桃夭隐退,春雷登台,天地间惊蛰之气勃发。但见玄冥布令,苍穹震怒,曲折蜿蜒的紫电如裂空巨龙,自天地晦暝接缝处悍然劈开生路,霎时金蛇狂舞,照彻八荒,随之雷车隆隆,滚滚碾过九霄,声震寰宇,挟万钧之势催送甘霖。狂风骤起,助长雨威,其势猖獗,一反寻常和煦之态,竟似天河倒泻,霶霈倾檐!宫阙内外,唯见雨幕如织,水雾蒸腾,飞檐斗拱之下,珠帘玉碎,金瓦流波,氤氲之气弥漫如海,将巍巍宫城笼入一片苍茫溟濛之中。

值此夜雨滂沱天地同悲之际,中常侍春陀步履仓惶,踏碎阶前积水,一路趋步俯首,急入宣室殿内,匍匐于御座丹墀之下,声线哽咽而颤抖:“启奏陛下……丞相……丞相平津侯公孙公……薨逝了!”

元狩二年三月丁卯,汉家股肱,当朝丞相平津侯公孙弘于相位辞世。武帝如失柱石,圣心哀恸,亲率卤簿,冒雨临幸丞相府邸,垂泪凭吊。特赐内府精工梓宫、东园秘器及京畿吉壤以为茔域,恩荣备至,极尽哀荣。诏下,谥曰“献侯”,盖取“聪明睿哲曰献”。满朝文武闻之恸哭,辍朝三日,缟素举哀。及至发引出殡之日,长安九衢,冠盖云集,自公卿大夫至列侯贵戚,皆于灵车所经之途,设帷幄,陈牲醴,焚香烛,行路祭之礼,素幡如雪,哀声动地,绵延不绝,送别丞相最后一程。然国不可一日无相,社稷之重,岂容久悬?未几,圣心简拔,以郎中令李广之同产弟安乐侯李蔡,忠谨干练,深孚众望,擢升为相,入主外朝,继掌钧衡。

梅月雨沛,檐漏声声常润衣裳,赤灵翻了少郎的衣裳熨烫。

酉时一刻,铅云若玄幕半卷,天之一隅启阖,露其莹莹浅碧,薄烟轻笼其上。玄幕边缘齐整如裁为行走其内的夕照镶染鎏金滚边,暮光灿然若金针万缕发散,将这沉沉云幕浆洗沉淀,幻化出迥异之景——天光浑然,复分二重:上界绮霞隐曜,流彩潜藏;下帷沉霭含烟,浓云蔽日。天色两层叠映相峙,泾渭分明,互不相融。

“赤灵,少郎近日多驻军营,你将衣裳熨烫妥帖遣小厮送几身过去换洗,尤以素纱禅衣为要。”山岚嘱咐。

赤灵恭声应道:“阿姊所言甚是。顺便将那换洗衣裳取回来,近日总见府中亲兵步履仓皇,往来穿梭,也不知在忙些什么,”赤灵心中隐约觉着战事将近,“我再多备几身禅衣外袍送过去,如今毕城、齐丰未随侍左右,往返取物多有不便。”

相思戌时,宣室殿内宫灯煌煌,长明不熄。

“去病,你但说无妨。”河西一战,廊道之势霍去病实乃洞悉最深者,武帝素来偏爱其锐气。

殿中卫青为首的一众内朝重臣皆引颈而望。

“臣启陛下,”霍去病离席起身近了舆图,“浑邪、休屠二王盘踞河西多年,根基深厚,乃河西实力最强,得二王者可定河西。这伊稚老儿多半会令其死守,如此正可解我之忧——彼若弃其纵横驰骋之长,龟缩固守,则无异于困兽犹斗,终为待宰羔羊。”他一指二王所据之地,“此番出征,尽可遣我汉家精锐铁骑,分兵奇袭,两路夹攻,河西必破无疑!”言至紧要处,从容隐去行军路线之关键,令人一时难窥其奥妙。

卫青深以为然,进言道:“此番挥师,左贤王部实为心腹之患。可另遣疑兵,佯攻以牵制其势,为主力争得决胜之机。”

“善!大善!”武帝闻之,龙颜大悦,袍袖一挥,“爱卿之言,正合吾心!桑卿,速备军械粮秣,分兵之细容后再议。诸卿且暂退下,去病与卫卿留步。”

“唯!”众臣恭声领命,鱼贯趋步而退。煌煌殿宇之内,唯余霍去病、卫青二人侍立御前。

“卫卿,”武帝胸中早有庙算,河西用兵,贵在神速,当以奇制胜,“此番河西之役,吾意不易主将,卿坐镇后方,总摄机宜,卫卿以为若何?”

河西首战,武帝力排众议,擢拔霍去病为骠骑将军。自家外甥亦不负圣望,统御有方,所率劲骑深入匈奴腹地,如蛟龙入海,大捷凯旋。卫青虽心甚慰,然亦觉此策过于行险,遂躬身进言:“陛下圣断。适才去病所陈分兵奇袭之策,臣以为可行。至于奇袭之将,臣斗胆举荐一人:合骑侯公孙敖。其人持重老成,且本贯北地郡义渠,深谙彼处山川地理,堪为偏师之帅。”公孙敖虽无赫赫战功,然统兵尚属稳健。卫青此荐,固为国举贤,然亦存几分私念——昔年公孙敖于己有救命大恩,后为心腹,得蒙陛下擢用。然其随他两出定襄,皆未立尺寸之功。今若使其佐去病奇袭,或可分薄勋劳,亦是两全。

武帝略作沉吟,颔首道:“如此也好,便依卿所奏。至于牵制左贤王部就让李广带着他家小子过去,李广久镇北陲,熟稔胡情,再命张骞随军参赞,料无大碍。近来北疆胡虏屡有进犯,正可借此荡涤肃清!”

“陛下庙谟深远,臣谨奉诏。”卫青抱拳,顿首领旨。

“二卿且归府整备,待明日早朝颁旨,择吉日兴师。”武帝袍袖微拂,示意二人告退。

霍去病出宫与卫青道别后,却没回侯府,蹄下生风径往上林苑虎贲大营而来,营门望楼戍卒遥见冠军侯坐骑神骏,识得真切,下令撤开拒马相迎,兵卒趋前恭敬执辔,牵了乘风回马厩。

“少郎,河西来了消息。”甫入营垒,朱和便呈上飞鸽帛书。

霍去病随手递了马鞭接过信去:“何时传回来的?”

“今日午后。”朱和肃立回禀。

帛书之上,正是毕城的熟稔笔迹:

“少郎勋鉴:舒氏女公子诸务顺遂,舒翁主贵体渐安,静养如常。近日所谋为西域酒商巡查之务,行旅已近昭武。齐丰与仆二人,必殚精竭虑,护持舒氏上下周全。沿途行程,必时时以飞羽传书禀告,少郎万勿挂怀。

毕城、齐丰顿首谨禀,伏惟珍摄,勿劳赐复。”

“少郎,信中所言何事?”朱和随霍去病步入中军大帐,低声探询。

“诸事皆安,已然西行。”霍去病将帛书收于怀中,移至精细沙盘前,目光如炬,“这两日收拾收拾,来活儿了。”

朱和闻言,目露精光:“少郎之意,可是那河西战端将启?”

霍去病微微颔首,修长手指点向沙盘:“传令,各部校尉即刻来帐听令!”

“唯!”朱和抱拳领命,步履如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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