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又入了夜。
这深山里老林里夜冷浸骨,毒物湿瘴、泥沼绝壁到处都是,可不敢轻易走夜路。
孙晟坐在火堆旁将地图看了又看,对了又对,十分忧愁,只因路程刚刚过半,能否顺利到达约定地点,还是未知。
抬头看见那一堆魑魅魍魉,伤得七七八八,却还能在这荒山野岭高调谈笑,怎么不让毒蛇咬死,蚂蛭吸死……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弟子妄言,一时不慎起了五毒嗔心,罪过!罪过!”
田桑看孙晟跪在地上神神叨叨的,这便从板板一行中抽身出来,蹲到孙晟面前,凑近柔声问:“在干什么?”
孙晟缓缓睁眼,却看一张美艳娇俏的男人脸逼上来,顿时吓得往后一个瘫坐,当场毒发。
他屏住呼吸,瞪着田桑,不一会儿回过神,这才从地上爬起,于是背过身擦去额间细汗,长长的吐了口毒气,从容坐回去,“要你管!”
“记得找他们还钱!”田桑倒若无其事的坐到他身边悄声论起来。
孙晟还没从方才的惊吓里缓过来,只转过头去,不理她。
“出门连个身份证都不带,明明有钱却不拿出来,指不定憋了什么坏呢!”田桑又碎碎念叨一句。
看孙晟不搭理她,于是主动撞了他一胳膊,“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
孙晟含胸绞臂,一张满布阴霾的脸转回来,“什么?”
“上回,戚家来砸场,那狗撞死后,明明是你想到扯出吉州刺史廖泉的虎皮,为什么非逼我说出来?”
孙晟抬眼瞪她,惊奇于她的脑回路,“我孙家只是个小小商户,行商自当和气生财,这种得罪人的事,当然是找个外人来干才稳妥!”
田桑喉哽,棱眼看他,无语。
“那六体呢?”
孙晟回身,将大巾一展,道:“晋武帝时,有位姓裴的宰相所创之技法,其曰制图之体有六,乃为分率、准望、道里、高下、方邪、迂直。想知道它们具体是什么意思吗?”
田桑听着头昏,果断摇头,又问:“从许盛□□里搜出那块牌子上写的‘澹台’是什么意思?他们有意隐藏身份接近我,你还出钱让他们坐船跟着又是为什么?”
孙晟装作不经意往爷仨那儿看一眼,悄声回道:“他们有意要接近的是你又不是我,”说着,回头看着她,“那是个古老的姓氏……然有些事,我劝你最好别急着戳破,否则,天塌地陷!”
孙晟的话似乎把田桑吓着了,她也往爷仨那看去,喉咙一滚,果断抓住孙晟的手,“把白天在地图上插根棍辩方位那招交给我好不好?”
田桑的眼神很真诚,她打定主意,若是孙晟不答应,她就要使美人计了。
却不想孙晟平淡‘嗯’一声,应了。
“其实很简单,杆以及杆的影子末端始终和太阳成一条直线,当太阳移位,又会出现一条新的直线,而太阳总是东升西落的,且必定和影子在相反的方向,将两次影子的末端连在一起而得直线两端必定就是东西之向,由此,南北可知。”
田桑目不转睛看着他,一埋头才发现风雨和板板父子都已经围过来了。
“当然,这并不精确,且一年四季,天体移位,不同季节的方位会有些许变化,例如,春分、秋分时节,以此法能得正位,冬夏则偏。你若感兴趣,可自行验证。”
孙晟说完抬头一看,身前尽是谦恭学子。
板板似有不服,于是高举小手故意刁难,“若是没有影子呢?比如阴天或雨天又该如何分辨?”
所有人的目光又不约而同的移回孙晟身上。
孙晟安若浅笑,随即伸手指天,道:“天穹之北斗亦可佐之!”
“阴雨天哪儿来的星,此法不灵,不灵!”板板瘪个嘴,豪气摆手否认。
未雨看有人几次三番为难自家郎君,朝他白了一眼,“哪儿来那么多阴雨天,你等到有太阳的时候不就好了吗!”
“我也想知道!”田桑往孙晟腿边挪一屁股问。
忽然有风来,卷起漫天柴星,火灰飞出寸步,就没入了无尽的寂夜。
孙晟漠然一笑,想起了北方的佳人,想起那一段诗词唱和,无忧无虑的日子。
一回头看田桑正殷切盯着他,顿时心惊肉跳。
他理理衣袍,又清清嗓子,言道:“利用自然地物也是可以的。”
“怎么讲?”弟弟许盛蹭个头出来问。
“山石、树木、河流……”
场下一片寂静,各自思索一番又都看向孙晟。
“譬如独立的大树,通常是南面较北面树叶稠密,树皮光滑少青苔,诸如此类。当然,天下之大,海域内外,东西南北各有差也属平常,所以有心者或读书或远游,细心统拢,皆可印证。”
这个答案似乎并没满足场下一众对天地奇妙的期待,于是各自散去。
田桑忽然屎急,从火堆里抽出一根火棍就去了附近的草堆里。
久不见归,叫也没人应,于是板板父子三个又各自取了柴烧的火把去寻。
直到第二波人也不见踪迹,孙晟主仆才反应过来,他们翻过小丘,走出两三百步的距离追过去,才知道出了事。
“郎君,马蹄声,火光!”未风着急追出几步,指着刚刚消失在黑暗里的一点光亮高喊。
然后折回来跟在孙晟后头查看地上留下的线索。
他们在草丛里接连发现了四个人拿过的火把,以及田桑落下的一只布鞋,有些许挣扎的痕迹,再有就是一团杂乱重叠的吗蹄印。
未风突然想到:“难道是山匪,偶然听家主提起过,早年老家主还在时途经这山就撞见过,他们自称义匪,经年囤聚在这山里,神出鬼没,连官府衙门都拿他们没法!”
“那咱们要追吗?”未雨问。
一切都等孙晟裁定。
他神情漠然,抬首望着蹄印消失的方向犹豫不决。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他手上燃烬的柴渣掉到手臂上烫了一下才警醒。
孙晟转头朝反方向望了一下,那是他不顾考期将近也要冒险赴的约会。
俄而,叹了口气,横眉一怒,转身奔跑而去。
好在沿途都有极重的马蹄印留下,粗略判断,至少得有七八匹人高的大马。
这是条两人宽的山路,沿途发现路间偶有被砍平的树桩,如此林深,可知是有人故意开辟的。
孙晟有些心慌,依他看来,掳走田桑四人的八成就是隐匿在这山间的匪贼,那他们这三个即使去了,也是以卵击石。
已经走出去二里地,就在他犹豫要不要下山搬救兵时,又见前路火光。
他赶紧让风雨熄灭火把,悄悄摸过去,就在地势低处,另一条即将汇聚的山路上,见到四个手举火把骑马的壮汉。
他们形容粗野,穿的都是束手束脚的骑装,马身上套了各式兵器,架着马儿在路上缓缓前行,看着像是在这山林里巡夜的。
忽然有只鸽子飞到头前的马背上。
领头的做个停止前进的手势,队伍一下停了。
他将火把放到马脖子上绑的一个竹筒里固定起来,伸手解了鸽子腿上的信,又从马背另一面拿出个鸽笼,将鸽子关进去放好,接着就埋头蹭到火光面前看信。
火把将小小信纸照亮,也照见那人一副粗莽寒面。
他猛地大笑,高举着信纸,回头对身后的人说:“大哥来信,他在山中掳了四个偷□□乱的恶人,颇有资材,让我等巡完山立刻过去呢!”说完四人就哄笑起来。
果然和孙晟猜想的一样,只那人口中的‘四个偷□□乱的恶人’让他不解。
但人数对得上,从线索来看,应该就是田桑他们错不了。
眼看那四个就要走到近前了,主仆三人不得不抓紧时间商量对策。
没一会儿,孙晟便想到一计。
他们主仆正好也是三个,于是他打定主意李代桃僵,去三留一,趁深夜视线模糊,换装蒙混进去。
于是计划轰轰烈烈的展开了。
未雨不会武,只好极不情愿的充当诱饵。
“二哥,有动静!”走在中间的察觉到异常。
队伍又一次停下来,三人驾马凑拢,都盯着前头路旁的一大丛窸窸窣窣的杂草,又不约而同的慢慢拔出武器。
突然,一个浑身长满草的怪物从那丛杂草里爬出来,等他爬到路中,慢慢站起,才看清那是个草身人形。
是未雨,为了拖延时间和吸引敌人的注意,匆忙间他也只想到了这个办法。
马上的定是见过世面的,在这深林深夜见到如此怪物都仍然沉着冷静。
领头的皱个眉,将手中砍刀搭在肩头,瞪双鼻孔,扬起他那长满扎胡的下巴,高声喊道:“马下何人,敢在你二爷面前装神弄鬼!”
未雨看着头上那柄两尺长的大砍刀,止不住的战栗,他一抖,身上的草就跟着抖,但他强迫自己要勇敢,于是挺起胸膛,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马上之人,喊道:“此地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路过,把人交出来!”就连声音也是抖的。
这狠话一喊完,马上四人立时笑了,目中无人的笑。
待笑完,领头的立刻□□脸来,举刀指着未雨,说了句行话。
刀尖似乎就在未雨的脑门上,他直接吓成一团,往后跌退三两步,抖得身上的杂草一根接一根的落。
他左看右看,不见后援,又接不上行话,实在不知该怎么办了,毕竟他一个野草人是如何都抵不住刀口锋利的。
刚想着说些软话,就看后头三匹马上的人被石子击晕落马。
领头的反应过来回头,恰好又被孙晟一脚踢飞。
至此,李代桃僵之声东击西初见成效。
很快,主仆三个扒了后头三人的衣裳换上,将其分散绑在树上。
骑上他们的马,孙晟则用匕首暗中比着领头那人的腰与他同乘一匹,如此,浩浩荡荡向匪窝挺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