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穿林入市,经莲花县北绕行驶到当初他们放马的云来客舍已是七日后了,这也是孙晟当初没有走这条容易且舒适的路去赴约的主要原因,它太慢。
这七日的寄宿颠簸,孙晟外伤已好得七七八八,腿脚勉强能走,唯胸中那三五条肋骨尚未复原,不能大动。
车停在客舍外,未雨敞开外衣取出一串腰缠的隋五铢拆开,一枚枚细数着给车夫结账。
数到一半,客舍的掌柜就匆忙迎出来,面色凝重,“郎君!郎君!不是说三日便回,怎的现在才到啊?家主急信,你们走的第二日来了一封,昨日又传来第二封!”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两个赤色标记的竹筒,那个颜色,在孙家代表紧急事件。
孙晟忍痛咳了两声,未风扶着他,代为接过信筒,接着抹去封泥,取出里头的信纸打开,利落交到孙晟手中。
孙晟拧眉,一目十行,片刻,却抬头看了田桑一眼,复又咳两声,迟疑的将信递给她,“信是给你的!”
田桑狐疑,勉强瞟一眼,抬头瞪着孙晟,“看不懂,上面写的什么?”
孙晟一脸惋惜,沉吟一阵,说:“五日前,丫头落水,得了风寒,恐,不治!”
田桑怔住,瞪着孙晟,脑子突然阵阵‘嗡’声,她奋力扒开面前的人,冲进客舍的马厩里,一脚蹬上马背,调转马缰,挥鞭催马而去。
“快!你骑上马跟着她!”孙晟捂着胸口,用尽力气吩咐未风骑马跟着田桑。
碍于主子连声催促,未风只得无奈随田桑先走。
未风刚走,马蹄疾驰扬起的沙尘还未落定,孙晟就让掌柜给他套一辆马车。
“郎君,马车?你的伤可不宜快行!我……”未雨的话还未说完,就看孙晟忍痛抚胸,怒眼瞪着他,“还不快去!”
今日风咸,是几簇味咸温热的液体随风渗进了田桑的嘴角,她屈身骑在马上,接连挥鞭,眸中空洞,神情早已麻木。
未风到翠竹里都不见田桑的踪影,刚想她是不是跑错了路,就碰到孙家出门办差的一个管事,这才听说落水的事,得知丫头就在孙家,高烧不退,家主请了好几位郎中都不好使。
他继续疾驰,到家门口,匆匆扫腿下马,顾不得屁股酸痛,就踉跄着往里奔,沿途都在寻找田桑的踪影,直到回到听风苑,看好些婢仆围在门口才知,田桑已经回来了,孙家夫妻和羊远祖孙也在。
走到西厢,见他们就坐在院中,个个脸上哀叹惋惜,未风向孙一丁禀明了孙晟的情况,没等她吃惊儿子这一行的遭遇,就听田桑屋里响起一声紧迫的碗盏破碎声。
是田桑将丫头床头搁的一碗已经凉透了的石蜜水冲蛋给砸了,因为白果果就跪在她面前,泪流满面跟田桑告状,说是郝家表妹派人将他们地里的粮食都毁了,还将丫头推落了井,因井口小,井水凉,丫头在里头泡了近一个时辰才被救起,她被捞出时已经不省人事,连皮肤都泡皱了,当夜就开始发高烧,到如今已经五日了,孙一丁请了好些郎中,又是扎针又是吃药都不管用。
丫头迷迷糊糊的,浑身滚烫,小脸红扑扑,嘴里又断断续续哼起那调。
田桑跪坐在榻边,眨尽眼中血泪,温柔握起小丫头的一只手,将头轻轻靠在她枕边,听她嘴里的调,慢慢跟着她哼起。
不知是不是听到田桑也哼那调,小丫头竟慢慢睁了眼,她努力抽动眼皮转过头来,看了好久,笑了,“娘,亲,娘亲!娘……”丫头说得很慢,声音很轻,却一直重复。
谁知白果果却哭得越发悲惨,“回,回光返照吗?丫头真的要死了吗?都怪我!是我没看好她!”
田桑一动不动,抚摸着小丫头的额头,继续轻声哼唱着,她没再哭,只两眼血红,十分温柔,就真的好像一位母亲。
“表哥回来了!”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娇嫩活泼的少女音,将这一幕慈爱告别打断。
门被推开了,孙晟就站在门口,他倚着门喘的厉害,手捂着胸口,面色惨白,一脸痛苦的样子,往塌上看一眼,而后盯着田桑。
田桑保持着那个姿势,听到动静,半回首间,瞥眼看到了人群中孙晟的身影,嘴里始终轻轻吟哼着,待看到一席绿梅长裙后,她眼廓便慢慢收缩,眼神慵慵懒懒,眉目却狠厉。
白果果察觉出异样,转头看去,发现郝梅梅就站在孙晟身后,于是发了疯的要冲上去撕了她。
接着院中就扭扯起来,闹闹嚷嚷,劝阻声,惊叫声,咒骂声……不绝于耳。
田桑没惊扰,还哼着调,瞪着孙晟,慢慢将头转回,复又轻柔贴到丫头枕边。
孙晟一直没说话,他也很难过,却不知为何,于她,霎有种心意相通的熟悉感,只因他读懂了田桑的眼神,她此刻不予计较,是要安静的送丫头最后一程。
他挪步到榻边,忍着痛同田桑一般跪坐到丫头身边,温柔拉起她的另一只手,学着田桑,慢慢也哼起那调。
丫头貌似对那调特别敏感,听到不同的声线就往孙晟这儿看过来,她突然哭了,“爹,爹,爹爹……”
没一会儿又笑起来,好像费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又转眼看看田桑,唤着‘娘亲’。
“在呢!娘亲在!娘亲在!丫头乖,睡吧,睡着就好了!”田桑终究流了泪,浑身抖着,却极力强迫自己不哭出声。
孙晟看着她,看着丫头,暗暗吸了口气,强让自己冷静,渐渐伸出余下那只紧靠田桑的手,犹豫半晌,终究将她搂在怀里,进而微笑着对丫头说:“丫头乖,爹爹跟娘亲都陪着你呢,乖乖睡觉,睡着了就不难受了!”说完,两人又齐哼起调。
……
“这丫头不小了吧,你俩藏得够深啊!”板板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他就站在榻尾,弯个腰,手搭在丫头的脚踝上,看着孙田两个阴笑。
孙晟吓了一跳,突然撤了手,倒在地上,满脸桃红,指着板板,“你,你你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田桑过于伤心,再无心理会那些俗事玩笑。
板板本想再调戏几番,却貌似从丫头的脚踝感知到什么,神情瞬间凝重,他伸手示意孙晟保持安静,右手几指在丫头两边脚踝处扒拉点弹,把脉一般,又不时捋捋那颔下根本不存在的羊须,眼珠子满天乱晃。
突然,板板撤手立身,从裤&裆隐秘处掏出一枚黑丸递到田桑面前,“给,取无根之水半碗,煮沸化开放凉,于今日子夜前分三次予她服下!”
“你能救她?”田桑哭个花猫脸看着板板。
“试试吧!”
“你这药……”孙晟爬起来,有些难为情的指着板板的裤&裆问。
“放肆!此乃我,家传秘药,本是用来救命的,珍贵异常!出门在外,我只是在寻常人难以察觉之处缝了个布兜子藏药,你少往别处想!”
孙田两个都不经好奇往他裤&裆看去,急得板板跳脚嚷起:“还不快找水化了给她服下,再拖两刻,就真死了!”
……
好在近几日夜里浦苗乡都有下雨,家中种荷的水缸里皆可作无根之水。
丫头服了药,便流水似的出汗。中途板板又让唤来郎中,按他指定的穴位扎针排毒。待服第二遍药时,丫头的烧就已经退了。
子时方过二刻,丫头的面色已经好了不少,突然就自己翻了个身。
田桑喜极,让白果果将正瘫在院中带背胡床上瞌睡的板板拽进来。
白果果虽然年小,却是个大个子,见到丫头动了,一时兴奋过了头,于是将他田桑阿姊的话原封不动执行起来,所以,板板是在睡得垂涎两尺、糊里糊涂间被白果果死狗一般拖进来的。
板板坐在床头,嘴皮子抽抽忍着头上青包阵痛替丫头把脉,身前是五人一狗十几只利眼。
他这次把的腕脉,把完左手把右手,依旧捋捋颔下的空气,两眼珠满天乱转一番,“嗯,命是保住了,让那个无用的郎中来开些寻常汤药收个尾,吃几天就成!”
田桑愣了片刻,看着板板,满眼晶莹,她突然冲上去抱住他,很紧很紧,良久才哽咽说一句:“谢谢!”
板板父子功成身退,余下的,各回各家,各上各榻,唯独听风苑,注定今夜无眠。
翌日清早,鸡叫过后,孙晟就让风雨去请来那郎中,郎中看过,连连称奇,一边开药,一边明里暗里的打听板板的药,于是,在他落下最后一笔药方后,就被田桑赶了出去。
春芹送来早饭,小丫头突然醒了,突兀伸个懒腰,貌似嗅到了屋外的粥香,于是坐起,不顾床下的陪伴沿着香气径直去了院中。
田桑和白果果恍惚醒来,看到丫头能走动了,急忙跟过去,看她一如往常,没心没肺跟老黑将春芹送来的米粥和饼三下五除二吃个干净,吃完就又回去西厢,从田桑身旁路过时,跟她说了相识这四个月来的第二句话:“娘亲!”
田桑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
这时,孙晟刚好从药庐出来,手里端着未雨刚给丫头熬好的药,他坐到大皂下,收起那一堆空盘,招呼田桑过去。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信筒交给田桑,“昨夜板板留下的,让我等丫头醒后再给你。”
田桑深吸口气,擦尽眼泪,将信打开,粗略看一遍,又将信还给孙晟,“好多字不认识,你念给我听吧。”
孙晟看着田桑,慢慢接过信,只觉她与往日不同了,不再嬉闹,变得很深沉,很冷漠。
孙晟阅毕,告诉田桑板板父子要离开了,想请他们两人今日去山中他家一聚,想跟他们道个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