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衣衫浅绿的三个小孩儿追赶在后院林中,此时正值雨后,林木间充斥着满满的泥土味,树木丛生的树林中有几缕阳光争着抢着钻进了这片隐蔽。
未揽带着人在前面跑,后面两人的手却是紧紧拽在一起,纪缘客右手上死死拽着杨天权,不给她一点可以挣脱的机会,害怕他一松手后面人就跑没影了一般。
杨天权平时不爱出门,更别提被人这么拽着,此时她满脸黑线一言不发的盯着纪缘客拽着她的手。
“快快快,公子。”跑在最前面的未揽突然转身,站在土坡的最上方朝下面两人招手道。
“来了来了!”纪缘客松了杨天权的手,两三步冲了上去一手抓住山坡上裸露突出的石块一用力翻了上去。
两人站在凸起的小山坡上居高临下的看向正在观察那陡坡的杨天权。
纪缘客手上都是些泥土,他搓了搓手朝下面的杨天权抬了抬下巴,挑衅道:“怎么不上来,你不是说我愚笨吗,看好了我可机灵着呢。”
说罢,他还冲杨天权扬了扬拳头像是在示威一般。
杨天权面无表情的朝上看去,外人看来像是一只毫无生气的布偶,但对纪缘客来说,他最不喜欢的就是杨天权的这个模样。
读书读傻了的疯子。
原本杨天权今日是要上柳夫子的课的,奈何纪缘客半路截人非要拉她来这后院林中比试一番,杨天权哪执拗的过纪缘客,直接连人拽了过来。
看着纪缘客此时趾高气扬的样子杨天权一言不发,在两人灼热的注视下。
绕了个道走了上来。
杨天权冷静的样子跟面前狂躁的纪缘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只见纪缘客抓耳挠腮半天,一会儿直指下面,一会儿又指指旁边,最终像是受了巨大打击一般垂下了头。
他丧气道:“好法子。”
杨天权不解,她挑眉道:“有平坦的路为何不走,非要爬那陡坡。”
纪缘客绕了绕肩膀,不屑道:“你懂什么?爬上来的快。”
杨天权定定的看着他,纪缘客呲牙咧嘴的对她道:“看什么?”
杨天权慢慢靠近了那陡坡,观察了一下那里的高度才回过头来对纪缘客道:“但是这里很高,你要是掉下去了会受伤。”
纪缘客不想同不理解他的人说话,只是小声嘟囔道:“你懂什么……”
“今日还有课业,你要是没事了,我就先回去了。”杨天权说完了话撇了一眼跟纪缘客站在一边的未揽。
“纪公子再见。”未揽给纪缘客打了招呼赶忙屁颠屁颠的跟上了自家公子。
纪缘客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还是不服气,他又追了上去与杨天权并肩而行,时不时还观察一下杨天权的脸色。
杨天权淡淡的瞥了他一眼:“你没事做?”
纪缘客摊手无辜道:“真没事做呀,谁像你一样?”
他们三人穿过了方平街,又转入了一间宅院里,刚一踏进门口杨天权就直觉这里气息不对。
她脚步一顿,果真听到了令她熟悉万分的声音。
“柳夫子,天权今日没来吗?”是她阿母的声音。
杨天权不自然的瞪大了眼睛,与他同行的两人也是相互对视一眼。
院里凉亭下,头发花白的柳觉摸了摸胡须,一脸慈笑着:“来了来了,那不在门口呢。”
杨天权绷紧了后背,只见一道凛冽的目光朝她们的方向飞来,她下意识颤了颤身体一种本能的害怕萌生出来。
“阿母。”杨天权道。
“殿下。”纪缘客作揖道。
原本等待她的斥责却没有落到杨天权头上,她只听到阿母谈了声气,随后道:“今日课业就先暂停吧,天权你过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杨天权从来没有见过这般的阿母,往日她都是雷厉风行一丝人情也不给,这今日却是为何这般。
纪缘客在杨天权临走前拍了拍她,像是在安慰她一样。
“唉……”
杨天权走进前厅,只见阿母坐在正中心,手上拿着茶盏,缓缓道:“你今日去哪儿了?”
杨天权下意识跪了下来,低头看地回答道:“回阿母,今日去亭阁后山了。”
“去那里做甚?”离平王吹了吹茶盏上的热气,一双冰冷的眸子看向跪在地上的人。
“去那里……”杨天权咽了一下,那“玩”字确实迟迟不敢说出口来,她怕若是自己说出来了会看到阿母失望的神色。
离平王半晌没说话,杨天权觉得不过是一会儿的功夫却像是过了半辈子一样煎熬,她能感受得到一道审讯的视线正看着自己。
“天权,你过来。”离平王道。
杨天权依言站了起身向前走了几步,又在离平王脚边不到三尺的位置跪了下来。
阿母那双冰冷的手摸了摸她的头,取出了袖间握了许久的短刀,她看了许久许久,才淡声道:“阿权,从今往后这离平王的位置,你要好好担起来。”
“这是……你阿父的刀。”
“阿……父?”
杨天权像是被抽了魂一般迅速睁开了眼睛,她现在所跪的位置跟当年第一次逃课罚跪的位置一模一样。
不过是她面前摆了张大桌子,上面端端正正孤零零的放着一个灵牌。
离平王,杨竞汋。
这是她阿母的灵位。
杨天权似乎有些不敢相信,总觉得有些飘渺。
假的,她想说。
明明离开离平前还是安然无恙的人,怎么不过一年就变的这般。
可身后密密麻麻呜咽声和嘈杂声,无一不再告诉她面前的真实,而她左方正安安静静躺着她的阿母,一时间杨天权也不知自己究竟是何情绪,她慢慢低下了头,一种无力感瞬间席卷心头。
这周遭的一切都让她陌生至极。
难道是出去的时间太久了吗?
难道是这里的人她都不熟悉吗?
还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走了吗?
好像都不是。
杨天权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这般迷茫过,恍若周遭的一切都是假的。
假的,假的。
哪怕是幼时大雪之日被罚跪的冷也没有现在这般由心底慢慢向外渗出的寒而发冷。
她慢慢转头看向左边的棺木,眸里颜色变化万千,发凉的手颤抖着探了过去,学着小时候那敲门一般轻轻敲了敲棺木,她的嗓子已经哑到说不出话来了。
儿时迟开的门,少时封死的棺。
左边站着的是阿母的近臣柳觉,他虽然没像堂外的人哭的那般惊天地,但还是红了眼眶眸色沉重不知道是背地里偷偷哭了多久。
看到杨天权小心翼翼的动作他竟是直接背过了身去,偷偷抹着眼泪。
“天权……”纪缘客跪在外面,眼眶里肿了一片,只是还担忧着看向里面疲惫的人,已经足足三日了,杨天权像是才缓过神来接受了这一切。
杨天权又敲了两下,嘶哑道:“天权错了……”
天权不该来晚的……
霎时间一种怪异的孤独感席卷了她周围的全部。
这往后的腥风血雨,万千姓名,百家灯火,都要靠她一人挑起,只是稍有遗憾的便是灯火中很难再有人为她而留。
杨天权将头缓缓靠了过去,轻轻吐出一口气,感受着冰凉的温度,像依偎在阿母颈间,恍惚中在她的记忆里阿母能带给她的也就仅仅只有这层温度了。
太冷了。
人世间冷暖无常,有什么是能长久永存的呢。
母女不像母女,主臣不像主臣,疏离的关系,冷淡的情绪,怎么做才是对的呢?
杨天权想问问阿母。
怎么做才是对的呢?
她一直觉得听话就能得到阿母的目光,不管是赞赏也好,失望也罢。
可否,停留一瞬间在我身上。
杨天权轻轻靠在棺木旁不敢用力,胸腔里起伏缓慢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直到一滴泪水缓缓划过了脸颊,她轻轻叹了口气。
就连《侯册》的事她都还没来的及说,就已天人两隔。
“睡吧,阿母。”杨天权道。
随后,杨天权试着静了下来,端庄阔大的灵堂内,还藏着不属于离平的声音,不属于杨竞汋的声音。
贪官腐场,暖面冷人心。
杨天权闭上了眼睛,身后的百米黑暗里寸寸扎根着充满欲望的眼睛,新王继位势必又是一场争杀之战。
待离平内稳定下来,阿母的仇,她一定会亲自手刃。
杨天权紧紧咬着牙,抽泣一下随后红着眼满脸恨意的看向站在左边的人。
挂在房梁间的长布被外来的一阵风吹起,忽隐忽现中那人的目光不断变幻,见杨天权看了过来他反而微微勾了勾嘴角,在欣赏她的痛苦一般。
很好,他要的怒意达到了。
离平王杨竞汋,死于非命,毒发身亡,只是这其中牵扯颇多,她们有且只能对外扬言其命数已尽苍天不公。
身后的抽噎声越来越大,杨天权忍着泪水转过身去,对着后面几位生前与阿母最亲近的几位重士道:“诸位在此许久,还是稍微回去歇息一下吧,这里有我便好。”
那几位重士里有两个在这里哭的太久了,杨天权怕他们脱水劝阻道。
其中有一个人摇了摇头道:“不怕的小公子,我们都在。”
我们都在。
杨天权举着的手突然无力的垂落了下去,泪水瞬间翻涌而出,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殿下一路平安”,瞬间整个灵堂外的百姓像是都被感染了一般大声喊道。
“殿下,一路平安。”
这一声,是感恩杨竞汋这么些来为离平百姓所做的一切,昨日你愿为众生赴汤蹈火,今日便有众生为你铺路践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