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仙儿醒来正睡在床上,郁恕君已没了踪迹。阳光从窗户缝射进来,照得窗边木桌上的青白釉瓷瓶闪闪发光。他走下床去推开了窗。热烈的阳光洒落在他的身上,风里没有一丝寒意,这是二月里难得的一个晴暖之日。
傅仙儿打了个哈欠。
昨夜归来药浴之后,郁恕君将榻上的木桌桌面一翻,原来桌子反面就是棋盘,他又从桌下抽屉里掏出来棋子,只穿了亵衣非拉着傅仙儿陪他下棋。
一开始还规规矩矩二人对弈,等傅仙儿悔棋次数多了,郁恕君将他的手一拍,把他推到墙角,索性自己和自己下起来,他也不知哪来那么浓的兴致,自己和自己斗的难解那分。
至于谁赢了傅仙儿也不知道,他看着看着就歪在一边睡着了。
傅仙儿扭了扭胳膊,昨夜那突然而至的全身冰冷让他心生警觉,他又在榻上坐下,运过一轮心法,却无甚感觉。
傅仙儿心道,我得去找一趟药神。
他推开门走了出去。这里是郁恕君的寝居之处。三间居室,取大雅至简之道,一床一榻,地上铺满柔软的毛毯,别无装饰,只最左边的一间屋子改成小书房,桌椅书架全塞在里面。
全屋唯一的点缀,是窗前矮几上摆着一盆硕大的君子兰。郁恕君这个人,物欲看起来极为淡薄。
傅仙儿拦了一个仆从,问了郁恕君的去处,便去牡丹园寻他。他路感极佳,很快就摸到了牡丹园内。这片牡丹园总有一亩地之大,早春时节牡丹芽头正从地底争先恐后破土而出,在阳光雨润之下长得油光锃亮。几个仆从在田间忙碌着。最西头一个小亭子,郁恕君泡了壶茶,舒服地躺在藤椅里。
“师父来了。”郁恕君招了招手。傅仙儿走进亭子,见一旁还有张藤椅,便一屁股坐了上去,他捻了块石桌上的点心塞到嘴里,模糊不清地问:“这是在干什么?”
“松土,施肥,除草。”郁恕君眯着眼睛看着傅仙儿,啧了一声,“师父双手不沾阳春水,看来连地都不曾下过。敢问师父一句,江湖上银子真的这么好赚吗?”
那桃花酥做的甜腻粘牙,傅仙儿灌下去好大一碗茶水,胡诌道:“好赚。只要你名气大,金山银山都有人给你送。”
郁恕君挑眉哼笑一声。
傅仙儿又塞了一口桃花酥,摇了摇头,心道这点心不及居仙楼的好吃,看起来郁恕君府里请的厨娘水平一般,他道:“今日没什么事,我要出去一趟。”
“做什么去?”
傅仙儿没想到郁恕君会追问,扯道:“找个钱庄存银子去。”郁恕君脸色拉下来,傅仙儿才又补了一句,“主要还有点别的事。”
“师父在盛京也有旧友?”
傅仙儿打了两声哈哈,他在盛京哪里还有什么旧友,“是是是,今日我要去喝上两杯,你不许拦了。”
郁恕君不置可否,他今日难得清闲,正不知拿什么消遣。身旁的座位一空,即便面前是他心爱的牡丹园,他心头也泛起几分索然无味来。
正有仆从走进园内,禀道:“大人,冷大人求见。”
郁恕君让传,笑着留傅仙儿:“下朝了,师父坐下来听一听再走。”
傅仙儿本也不急着走,便又坐下来,坐下又想站起来,口中犹豫:“这冷大人站着,我坐着,怕是不大好。”
郁恕君却按住他的手,拍了拍道:“你是我师父,坐着无妨。”
这时冷无涯已走了进来,傅仙儿只好坐下。三人打了招呼,冷无涯心头还怪道,这里什么时候多了把藤椅。他来不及细想,郁恕君已问起了早朝的事,他忙敛了神交代一番。
满朝文武俱已知道郁恕君活抓了水师余孽入京,以他的做事风格这日早朝必然发难。可众臣等了半天,来的人却是冷无涯,郁恕君不见踪影。裴党当先松了口气,郁恕君退了,那浙东一案就有了一半的转机。
刑部大理寺兵部都已得到水师死在台狱的内情,那一纸供罪书呈上御前,兵部首先不认。兵部侍郎林韫首先向御史台开炮,直言水师嫌犯已死,这一纸供罪书便如废纸一般。吏部侍郎何必临紧接其后直指御史台管理不当,致使重要嫌犯殒命,台狱渎职失守,应将所有在押嫌犯转交由刑部大牢。
裴党围追堵截,冷无涯心头火一下就上来了,他想到封霆带来的郁恕君的话,“明日入殿无需顾虑,想说就说什么,有什么后果自有我和陛下担着。”立时就豁出去了。他先朝兵部群臣大吐口水,水师不战而逃,这供罪书认不认,兵部的责任都推卸不掉。又指着何必临鼻子直指吏部藏奸,浙东匪患不停,如此之差的吏治,吏部历年考绩居然年年能评个绩优。他这番话说罢,堂上顿时乱成一锅粥,大理寺刑部纷纷插一脚进来,吵得和菜市场也差不多。更有人冷不丁冒出来参了郁恕君一本,说他上有父母长辈,居然分府别居,狂妄自大,全然不顾念亲情。
郁恕君听到这里眼前一亮,托着茶盏眯眼笑:“哦?郁府里的事就传扬出去了。”
冷无涯无奈道:“裴党总时不时拿这点事情做文章。久而久之,外头的传言也就不太好听。陛下的意思是,你平日里多少也去那边装一装。”
“没事。”郁恕君不是不明白积毁销骨的道理,但此事上他不想妥协,“先说正事。”
冷无涯摇头继续:“翰林院元老岩大人看不下去,出了个主意。既然几方各执一词,不如三司各派人一同去浙东巡视一趟。太傅又进言,只三司派人前往恐争论不休,需再请一个德高望重的人压阵以做评判。陛下和裴相都准了。”
郁恕君听到此处,茶盏放回桌面,盯着桌上被傅仙儿吃得只剩些残渣的点心盘子出神。
冷无涯总算捞到时间喝杯茶了,“咱御史台你打算派谁去?我去还是韩大人去?”
郁恕君缓缓道:“你去或者韩大人去,都无所谓。”
“啊?”
御史台抬头,轻笑一声:“因为根本就不会去。”
冷无涯没做声,傅仙儿忍不住问了句:“这是为何?”
郁恕君从躺着的姿势换成坐着:“无论御史台,还是刑部大理寺,派谁都无关紧要。关键的人是这个所谓德高望重之人。德高望重的人不难找,可如今陛下和裴相打着擂台,谁愿意来趟这个浑水惹一身腥。即便真找到愿意去的,陛下找的人,裴相必定不愿意,裴相找的人,陛下肯定也不肯。等拖来拖去,浙东那些属官早就把罪证清理干净,这案子就不了了之了,裴相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冷无涯嘶了一声,他怎么没想到这些。
郁恕君沉思半晌,抬头道:“没事。我身上不便,这两日御史台的事要劳烦你和韩大人多留心。”冷无涯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等他走远了,郁恕君都没有动,傅仙儿还以为他还在心烦,临走前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劝道:“天无绝人之路,你也别太着急。休息两日,再想法子就是了。”
郁恕君诧异地抬头看着傅仙儿,接着嘴角抿出一个笑,头微微一歪:“左右无事,不如师父带徒儿一起出去?”
“啊?”
傅仙儿傻了眼,郁恕君露出一副受伤之态:“不行吗?”
傅仙儿咽了两下口水,从齿缝间抿出一个字:“行……”
郁恕君没想到,傅仙儿真的找了家银庄去存银子。
马车停在热闹的街市门口,郁恕君脸色都青了,傅仙儿只作不觉,乐呵呵地拎着一袋金子下了车,过了许久才又回到车上。郁恕君忍不住讥讽:“看师父笑的,可是这辈子的银子都存下了?”
“诶,你别说,有了这些银子,这辈子为师吃穿不愁了。”傅仙儿乐滋滋地从胸口掏出一串钥匙链,总有十来把之多,将这次新得的钥匙串在其上,又塞回了怀里。
郁恕君瞥了眼,皮笑肉不笑:“看来师父不仅积蓄颇丰,而且还很懂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
傅仙儿摇头:“各地的大银庄利息各有不同,盛京最是富庶,银庄的利息却是最薄,若非带着这些银子不方便,我才不会在盛京存钱。”
二人边说边赶路,不久在一家名叫汇通楼的茶庄前面停下。
傅仙儿下了车,回身挑眉问:“要下来一起进去看看吗?”
郁恕君望了一眼这家装饰的华贵大气的茶庄,不解问:“师父不是要找人喝酒吗?”
“不去了,有点别的事。”傅仙儿啧了一声,“你下不下车,不下我就进去了。”
傅仙儿不等他,已跨步进了铺子,郁恕君这才磨磨叽叽地跟了上来。一进门,便听傅仙儿与伙计交谈:“我要一钱蒙顶,三钱紫笋,六钱阳羡,九钱西山白露。”
郁恕君心头正奇道,傅仙儿又不喝茶,买这许多茶叶何用?便见那本懒洋洋坐在柜台里的伙计突然眼前一亮,精神抖擞坐起来:“敢问大侠要买什么消息?”
傅仙儿手指扣着柜台,直问:“药神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