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砚青喝得烂醉如泥。
龙舌兰,金酒,威士忌。
所有酒精混在一起,烈火般烧灼,将她的脑子融化成一团没有边际的云。
记忆断断续续。她也许在洗手间吐掉胃液,也许穿过大雨,也许被谁勒索,也许被谁拯救,也许跌进了谁怀里。
那人胸前温软。她闻到夜桂香甜。
“阿青,张嘴。乖。”
唇上温热,金属勺沿轻触舌尖。
女人抱着她,语气绵柔,哄她饮下半杯药汤。
唐砚青扭开头,眉毛乱糟糟地皱起来。“……好苦。”
玻璃碰撞。
女人往她舌尖放了颗甘草糖,指背抚过她的脸颊,春风一样和软。
唐砚青勉强撑开眼皮,女人正要起身离去,暖黄灯光穿过半透明的耳廓。
她伸手抓住女人手腕,声音被酒精泡软:“妈……陪我睡。”
女人似乎笑了一声,在她身边躺下,纤长的胳膊横过来,轻轻搭在她肩头。
“睡吧,阿青。”
女人身上的香气让她感觉安全。
唐砚青合上眼,安然入眠。
她久违地做了个好梦。
老屋的八仙桌微微倾斜,饭菜腾着热气。
“丫头,再来一颗,你最喜欢的龙井虾仁!”
爷爷忙着给她夹菜,母亲摘走她嘴角的米粒。
父亲总是严厉。“别磨磨蹭蹭的,赶紧吃完去背书。”
她是女儿,是孙女,是姓唐的小丫头。她永远不会孤身一人,无家可归。
直到阳光漫过窗格。
唐砚青在陌生的屋子里醒来。
拔步床的挂檐上雕满桂枝和槐叶,像博物馆的古旧藏品。枕头上残留着熟悉的香气,昨夜被人温柔摩挲的后颈,还隐约泛着酥麻。
她翻身下床,地板是灰色的青砖。
桌椅,香炉,苏绣屏风……这座宅子仿佛停留在百年之前,万物凝固。
墙上一面雾蒙蒙的铜镜,照出唐砚青青黑眼圈,和睡得蓬乱的头发。
……她总不能宿醉一夜,就真的就地穿越。
晨风挟着食物的香气,穿过宅子中间那一小片庭院。
唐砚青走下木制楼梯,眼前的场景终于和记忆中的某处重叠。
这里是柳姨开的客栈。
柳烬正俯身布置竹筷,胭红旗袍的腰线收出温润弧度。乍然一瞥,像从老日历月份牌上裁下来的美人画。
她生得极白,却并非病态的苍白——是用砂纸细细打磨的羊脂玉,透着温润莹光。细笔蘸了淡墨,勾勒盈盈眉眼,看人时总带着一种柔软的疏离。鼻尖缀着一颗褐色小痣,将过分清冷的骨相衬出些许鲜活。
唐砚青从脾气古怪的臭屁小孩,长成了索然无味的学术牛马,而柳烬的容颜,好像从未改变。
时光纵然声势浩大,却没能在这个女人身上留下半点痕迹,依然好看得惊心动魄。
“阿青,你醒了。”柳烬招呼她,唇角含着笑,推来一只青瓷碗,琥珀色的双眸被日光晒透。“过来喝粥。”
脑袋疼得厉害,唐砚青揉了揉后颈的风池穴。她怎么会闯到这里来。
“不好意思啊,柳姨……昨晚喝多了,给你添麻烦了。”散漫如她,也难免心生歉意。
女人探出纤薄腕骨,在她碗里搁下一枚剥好的水煮蛋。一只碧绿的玉镯在手腕上晃荡,更显得女人的肤色格外白润,像照光见影的甜白釉。
眉尾向下舒展,柳烬露出笑容。
“这有什么要紧。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每天夜里都抱着酒坛子,爬到房顶上唱黄梅戏呢。”
虽然知道柳烬只是在安慰她,唐砚青还是跟着柳烬笑起来,心底的歉疚多少释然了几分。
在唐砚青的世界里,柳烬向来是最温柔的那个人。
十六岁的初冬,唐砚青和父亲吵过架,抱着膝盖缩在屋檐下,不肯进门。
柳烬来医馆抓药,摘了自己的围巾,缠在唐砚青身上。羊绒围巾包住大半张脸,暖得发烫。
大一逃课,在药房里罚跪。
柳烬塞给她一包糖炒栗子,袋子里塞着一张纸条——“城南的海棠开了,周末带你去偷花”。
结果花没摘成,唐砚青枕在柳烬腿上,睡了整个下午。
蝉鸣震耳欲聋,发簪的影子游在唐砚青的眼皮上,像一尾捉不住的银鲤鱼。
柳烬从不奚落她的失态。
砂仁粥拌了槐蜜,安抚着唐砚青钝痛的胃。她知道自己不该喝这么多酒,但有些时候,她实在无法在这世间清醒地生存。
“阿青,在我这儿多住几天吧。”柳烬说,视线往墙角一点。“今年做了好些梅子酿,刚好请你尝尝。”
唐砚青捧着粥碗摇头。“谢谢柳姨,我得回学校了。”
她怕自己又这样不修边幅地出现在柳烬面前。
柳烬不再劝她,陪她喝完粥,便起身去忙店里的杂务。
唐砚青独自走出柳荫客栈,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响动。
“小姐,小姐!”有人大喊。
唐砚青扭头往回跑,看见柳烬倒在博古架旁,面色苍白,茶盏碎了一地。
常年照顾柳烬的顾婆婆跪在她身边,用力掐住她的人中。“小姐,快醒醒!”
唐砚青扑上去摸她左手寸脉,手腕冰得吓人,脉象极乱,像缠成一团的耳机线。
唐砚青掏出手机,沉稳拨通120。
“喂,这里是槐树巷242号,有人晕——”
冰冷指尖按住她的手背。
“不用,只是老毛病犯了……”柳烬虚弱地睁开眼睛。“阿青,药柜里有你爷爷的银针……你帮我扎几针吧。”
两根修长手指捻着银针,在酒精灯上转过三圈。
唐砚青知道柳烬病了很多年,依她的脉象诊断,应该是寒毒入髓,心脉瘀阻。
爷爷从小让唐砚青背的医书,今天总归派上点用场。
她拨开柳烬脚踝上的红绳,针尖抵住三阴交,刺入皮肤。
柳烬轻咬着下唇,足跟蹭到唐砚青牛仔裤的破洞,又慌张移开。
银针轻晃。
“疼?”唐砚青问,一边稳住她的脚腕。
“没有……不疼。”柳烬的尾音并不平稳。
膻中穴利上焦,宽胸膈,降气通络。
柳烬解开自己胸前的盘扣,露出穴位。月白缎子在针尖下起伏,被汗水洇出湿润的花纹。
最后一针落在翳风。
银针穿进碎发,唐砚青的呼吸擦过柳烬耳尖,带起花香暗涌。
柳烬身上,宛如生长着一整片暴雨过后的桂花树,甜香馥郁。
唐砚青的心脏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反倒自己才像魂不守舍的病人。
她闭上眼睛,凝神定气,试图让自己冷却下来。她不该这样。
收了针,她听见柳烬在床上说话。“谢谢你,阿青。”
唐砚青没敢回头。
“小事,柳姨,你好好休息。”
她仓促下楼,顾婆婆正在厨房里煎药。
唐砚青刚要说些生冷食忌,顾婆婆撩起围裙,擦去额头上的汗珠,指着墙上许多张泛黄的便利贴。
“阿青啊,你爷爷老早都说过了,不能吃螃蟹,不能吃羊肉,还有那个什么……咖啡,奶茶!”
药汤在炉子上咕噜咕噜冒着泡。
唐砚青盯着院子里褪色的牡丹,没有搭话。
顾婆婆又絮絮说下去。“你娘也说过,要温补,多吃点人参,红枣,鹿茸……哎,一家人都是这么好的大夫,真是可惜了。”
“再找别的大夫看看吧。”唐砚青淡然道。
死掉的人,总不能再指望他们回来。
第二次离开客栈,唐砚青才发现手机屏幕上挤满了未接通话。
她拨回去,李明漪语气冰冷:“到学校来。”
临近暑假,校园里人迹寥寥。
磨桥大学民俗学系的办公室里,堆满各地收来的傩面具。三张青脸獠牙,面目狰狞的傩面,正对着唐砚青落座的方向。
系主任李明漪穿着她千篇一律的黑色衬衫,头发盘得锃亮,端坐时,像一尊刚捏好的镇墓武士俑。
“抱歉,老板,刚才遇到点急事。”唐砚青诚恳解释。
李明漪扔来一沓文件。
“市文旅局在招标地方传说整理项目,我报了狐仙的选题。你带上研一的陆小葵,暑假去做田野调查,9月开学之前,交一篇C刊水平的论文。”
唐砚青没有接那些纸,压着心头小小的怒气。“老板,时间可能不太够吧。肝细胞更新一次,都得要180天呢。”
李明漪的指甲轻敲桌面,笑容阴冷,比傩面还要瘆人一百万倍。
“你随时可以申请延毕,我没有意见。”
……此人实在是蛇蝎心肠。
为了逃避继承家族医学事业,高考志愿随手填了民俗学,可能是唐砚青这辈子犯下的最大的错误。
她整个下午都泡在学校图书馆,临近闭馆,好不容易才等到师妹陆小葵的电话。
“师姐,对、对不起,我这两天可能来不了了……”陆小葵拖着哭腔。
“怎么了?”唐砚青问。
陆小葵哇地一声,嚎哭起来。“……我、我的宿舍……被屎淹了!”
唐砚青问了好一会儿,总算理清了前因后果。
陆小葵上个礼拜逃课出去旅游,这周回宿舍,才发现下水管道已经坏了一周,半个房间都泡在污水里。
还真是卖面粉遇上刮大风,倒霉透了。
学校已经第一时间帮她维修清理,但房间仍然残留着一吨消毒水也盖不住的恶臭。陆小葵苦不堪言,准备租间小房子,暂时搬出去住。
“但是,我又害怕外面的‘雨夜杀手’……”陆小葵声音发抖。“我要是一个人住,肯定很危险……”
“什么雨夜杀手?”
“师姐你不知道吗?磨桥市最近有个超级可怕的罪犯,总是在雨夜出没,专挑独居女性下手……”
雨夜,抢劫……破碎的画面闪过脑海。
雨滴淌落断墙。
急促的呼吸声,混乱的搏斗,她的手肘擦过墙砖,一阵刺痛。
男人对视了什么东西,眼神惊恐,踩着满地雨水,仓皇逃走……
唐砚青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肘,竟然真的有一块结痂的伤口。可是昨晚……
“师姐?你在听吗?”陆小葵打断她的回忆。
唐砚青回过神来。“我想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你可以去住一段时间。”
“什么地方?”
“我有个很熟的阿姨……开了家民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