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是锻体课,在青枫浦处易水堂。说是易水堂,其实只在它的外围,內围是给武门弟子用的。其余三大门的上课地点昆吾台、赤霄殿、九秋榭也是如此。
到了易水堂,学生已经三三两两来的差不多。四周用红雪松木栅栏围了好大一片圆形空地,只在南边留一块空缺供人出入。北边是一座硬山顶穿斗式大堂,一共五间,门口有两只石狮,左雄右雌,都瞪大眼睛炯炯地盯着学生看。
温良正要开口,右边的雌狮却抢先一步:“新生吧?快来换练功服,东边两间是男更衣室,西边两间是女更衣室。”说完打了个巨大无比的哈欠,抬起前腿揩了揩眼角的泪水,又炯炯有神地看着学生们。
“谢了。”温良一抱拳,抬脚进了西边的房间。温良放下小背篓,正要从里面掏出练功服,却犯了愁。
她把头探出门,高声喊道:“前辈,该穿哪一件练功服啊?”
“霜色的。”
温良换好霜色丝质练功服,慢吞吞出来,在空地上等长老来,一抬头,却看见了个意想不到的人。
那人身长八尺,猿臂蜂腰,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穿一身墨灰窄袖贴里,足蹬祥云乌皮六合靴,除此之外身上别无他物。
他站在一位女子身后,看见温良后爽然一笑,做出“真巧”的口型。温良扯出一个标准的八齿微笑回应,乖巧地列队站好。
那女子一袭苍色长袍,襟上刻着月白鹤纹,头发盘起,身材细长,看着列队的学生,面上始终挂着温和笑意:“我叫何问渠,大家在开学大典上应该都见过我,负责教授你们这学期的锻体课。希望我们在这学期共同进步。”大家捧场地鼓掌。
“我旁边这位是我的助教杨墨,也是你们的师兄,这学期开始,他将会帮助你们更好地学习本门课程,我不在时,也会由他来代课。”杨墨向前一步,双手抱拳致意。
“锻体一途,枯燥无味,道阻且跻,对于少年男女而言尤为困难。望诸位摒除杂念,学会坚持。”说完,何长老起手微蹲,杨墨也随之摆出相同动作。
“这叫站桩,有十六字口诀:‘虚灵顶劲,沉肩坠肘,含胸拔背,气落丹田。’大家初学站桩,先站半个时辰吧。”说完,何问渠站起身来,背着手四处巡视。
“脚尖要自然向前,不可外八。”
“后腰命门下坠,尾闾往里收。”
“膝盖不可过脚尖。”
“百会与会阴垂直。”
一圈看完,何问渠左手一挥,地上的锻体课本齐刷刷飞到每人头顶,明明只有薄薄一本,温良却感到分量不轻。
“同学们,虚灵顶动啊。头顶上领,命门下坠,不要让课本掉落。全身放松,放松……”
温良全身发热,身体微抖,余光瞄向杨墨,只见他面色沉静,一脸轻松,有些羡慕。转念一想自己不过第一天,多练练肯定比他强,又来了精神,憋着一股劲继续坚持。
半个时辰不到,已有不少人陆陆续续倒下。何长老也并未呵斥,而是温柔地扶起他们到旁边的垫子上休息。温良看向杨墨,后者依旧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胜负欲顿时上来了,咬着牙继续坚持。等何问渠宣布时间到后,她已口舌生津、泪流满面,浑身上下酸痛僵直。
何长老把她扶去休息,温言道;“站桩最要紧的便是放松。小同学,你的胜负心太重,收一收,摒除杂念再练。”温良点点头,慢慢坐到垫子上,痛得呲牙咧嘴。
杨墨一收架势,向温良处赶来:“哟,怎么哭了?”
温良没了力气,软绵绵瞪了他一眼,索性大字状一躺。
杨墨笑了笑:“不逗你了。站桩流泪是正常现象,说明你眼部有病灶,如今正慢慢缓解——我问你,你是不是有点近视?” 温良点点头。
“这就对了。无碍,无碍。”
“你怎么来教我们了?”温良大字状躺在地上,有气无力地问。
“天意。”杨墨即答,在温良的视线下又补了一句:“大祭酒把我分给何长老带。”
“感觉怎么样?”温良翻了个身,牵动酸痛的肌肉,倒吸一口凉气。
“还不错。何长老性格很好,学生们也都不错。唯一不好的是给的实在太少了。”杨墨撇撇嘴,开始诉苦。
温良没看出来这么大一猛男话竟然这么多。她躺在地上望着蓝天,杨墨的碎碎念从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初秋的和风将袍角吹起——此情此景,太适合睡觉了。
温良迷迷糊糊睡过去。其他的弟子也都在休息。杨墨弯下腰,半晌,伸出颤抖的手,试探着摸了摸温良的额头。他指尖轻触了下温良的额头,很快收回手,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目光盯着她。
他叹了口气,嘴角却泛起笑意。
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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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稷下学宫的日子如水般淌过。迷迷糊糊地早读,在赤霄殿炸翻丹炉,翻越整座东山跟着明庭修炼真气,在易水堂挥洒汗水,去桃花潭底的九秋榭炼器,画满一张又一张的符箓,跟着鱼楚山一个字一个字学祝咒,在柳长卿的指导下接触精怪,和其他同学抢着食堂二楼清淡的饭菜……
跟小胖在课堂上说话,在课桌底下偷传卤好的脊宇鸟蛋;骚扰沈岑求她借修真史作业抄;和王不沽宵禁后翻墙出去喝酒;从顾汀溪那儿白嫖各种精致的手帕;同晏玠一起逛街给他选各式各样的美丽衣裳;偶尔跟杨墨出去约饭……
温良越来越喜欢这个地方。喜欢这里的一草一木、老师同学,喜欢和她打打闹闹的朋友们。
她在这里逐渐有了归属感。采芹阁上那个房间也给了她“家”的感觉。
中秋快到了。
中秋节,学宫放了三天假,不调休。八月十五当天,温良一觉睡到巳时四刻,发现自己是除沈岑外全宿舍起得最早的一个。
她去食堂随便对付了早饭,发现二楼最东边新开了个月饼窗口,免费取用,于是打包了几袋,一袋放在宿舍里,给那群懒猪们当早餐。
温良提起剩下的几袋月饼,给晏玠、姜风遥各送去一袋,没找到杨墨,索性带着这袋月饼出学宫逛逛。
长街依旧门庭若市、人声鼎沸。温良穿过那些售卖豆花、凉皮的小摊,还是没忍住买了串冰糖草莓,拿在手里一边吃一边东张西望。
今天的长街格外热闹,每家每户店前都挂着灯笼、摆着月饼,一群小孩提着清香扑鼻的嫩绿柚子灯玩。
温良被人流挤到了一条小巷,巷子两侧铺满了摊位,形形色色的人在兜售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
拒绝了售卖疑似各种生物器官的独眼女郎的招揽,侧身躲过枯槁老头手指上的唐鼠的亲吻,再精准地从一只漂浮空中闭目养神的寿星章鱼的触手间穿过,温良来到了一个占地巨大的摊位前。
这个摊位只摆了一样东西——一整只白虎的完整皮毛。一男子怀抱宝剑,躺在白虎皮上大睡。
温良用脚背踢了踢他:“你在这儿睡什么呢?”
那男子伸了个懒腰,撑着剑柄站起身,揉了揉眼睛:“中秋快乐!”
“中秋快乐。”温良把手里的月饼交给杨墨,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我?”杨墨摸了摸鼻子:“卖东西。缺钱啊。”
温良眼睛一亮:“我也缺钱,有什么路子吗?带带我。”
“……”杨墨可疑地沉默了一瞬,迟疑着开口:“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孔方泉这个东西吧,还是不要看得太重。”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温良愤恨地望向杨墨,后者眼神躲闪,不敢看他。
他打开袋子,一口一个月饼。“这月饼挺好吃的,你要不要来一块?”
“不了,我吃过了。”
“你吃午饭没,我请你吃午饭。”
“走!”
杨墨右手手腕一转,地上那张白虎皮化作一道白光飞入他手上的那道金色腕镯中,在阳光的照射下,更显得腕镯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缺钱?不见得。温良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他到底在干什么?
杨墨带着她到西北楼旁边的小饭馆里落座,豪爽地叫了一篓螃蟹。“今天中秋,带你吃点好的!”温良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心思却不在这上面。直到一股极鲜极香的味道扑鼻而来,温良才回过神来。
只见桌上摆了满满一桌螃蟹。有肚脐眼上缀了菊花的菊花蟹,有被酒液浸的浑身水光淋漓的醉蟹,还有刚从蒸笼里拿出来红澄澄喜洋洋的蒸蟹。杨墨要了壶合欢花浸的烧酒,给温良要了壶合欢花汁,略带嫌弃地指着桌上的蟹八件:“我用不惯这个,你要吗?”温良摇摇头。杨墨挥挥手,让店小二把它们撤了下去。
两人举着筷子对视一眼,默契地大快朵颐起来。温良第一次吃螃蟹,不会弄,照着杨墨的样子像模像样剥了半天,实在没有耐心,索性仗着牙尖嘴利直接上嘴啃。
温良吃了个半饱,放下筷子:“杨墨,你到底在做什么?”
杨墨一愣,打了个饱嗝:“什么做什么?”
“你说你缺钱,但是你手上那支镯子流光溢彩,绝非凡物。”温良有些紧张:“你到底在做什么?千万不要做违反天法的事。要是被她们逮到就完了。”
修真界自有一本法典,称为天法,由法学一脉编纂维护。一旦有修士破坏天法,就会受到制裁。
听清温良的担忧疑虑,杨墨这才放松下来。他倒了一杯烧酒,仰头一饮而尽:“我之前是一名猎人,平时就打打猎物,绝对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这支手镯是一位……故人赠予我的。放心,我从不做坏事。”
温良定定望向他,对上他认真的眼神,这才放下心来。她剥下一壳蟹黄,蘸了姜醋塞进嘴里:“说来也巧,我在三百杯第一次遇见你时,就总觉得你很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
“我也是这种感觉。”杨墨笑了笑:“说不定我们以前真在哪儿见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