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云何不知为何三天没来国师府了。
他平日里最喜新鲜的莲藕,道纪特意给他留了荷塘里现采的,磨成了藕粉做成小点。
直到换了三食盒,也没见那个懒散的身影在国师府里出现。
而当陈遇——这位羽林军统领一个人穿着便服抵达国师府的时候,这位萧公子竟然也赶到了。
两人站在国师府景致最妙的内室里对峙,谁也没想到对方会来。
道纪尚没有从炼丹房里出来,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萧云何大概是瞪累了,又或者觉得跟陈遇这种人怄气有失风度,便哼了一声。
他率先一步在油光水亮的熊皮坐垫上席地而坐,吃着素糕。
“你一个羽林军大统领,跑来国师府做什么?”萧云何故作云淡风轻。
“你堂堂十七皇子,又一个人跑来国师府干什么?”陈遇对萧云何的印象极差,讪讪地喝着今年刚晒的荷叶茶。
两人互呛,谁都没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时不时飘来的打量目光,总让陈遇觉得萧云何才是国师府的主子。
空气一度冷到了极点,可这两人皆是厚脸皮的主,一站,一坐,谁都不想靠近谁。
道纪每入一次炼丹房,约莫是一个半时辰,因此两人皆来的不是时候,还得等上片刻。
半个时辰后道纪才捧着丹盒从丹房出来,似还在琢磨今日的丹药成色如何。
“国……”
“无……”
道纪抬头才见到两个完全不合拍的人同时出现在内室里,还都投来了求助的目光。
“无什么?”陈遇耳尖,扭头问道。
萧云何的第二个字硬是没出口。
陈遇的眼光在二人之间流转,没人回答这个问题。
道纪没回应,只是拱了拱手:“陈大统领怎么来了?”
“前几天……”陈遇欲言又止,看了一眼萧云何的脸色,这事能让他知道?他算什么人?
道纪愣了一下,下意识检查了一番自己的穿着,今日不防有客要来,因此穿的是平日里觉得方便的衣裳。
他清了清嗓子:“先前同你提起的驱虫药酒在后面的药房里,随我来吧。”
陈遇不知道他在卖什么关子,但还是耐着性子跟着道纪到了后厢房里。
比起和那个萧云何共处一室,他不如去池塘边上钓鱼。
道纪领着他进了一间偏房,伸手关了窗。
他饶有趣味地看着道纪,看到他今日倒是不穿那个宽大的国师衣裳了,也没戴着那个劳什子珠冠。
昨天像个狐假虎威的神棍。
今天是个清秀的小道士。
有点儿意思。
陈遇走近两步看了看,他脸上的剑伤似乎已经痊愈了,“我懂了,这事要瞒着萧云何?”
道纪不动声色地退了两步,避开他打量的目光,“也不用让其他人知晓。”
陈遇压低声音:“为什么不和陛下提?”
道纪迟疑了一下,见他今日刀也没提,甲也未穿,倒显得很随意似的穿了一件暗纹玄衣的短装,露出一双锃亮的牛皮靴。
他是不喜欢那种宽袍大袖的?
在朝中,宽衣飘袖是风气,无论文官武官,上朝时大多穿着长长的拖尾,乌泱泱地拖了一地。
收回了心思,道纪说道:“不必告知陛下,他知道了也只是责罚你。”
“那这是怎么回事?”陈遇扬了扬下巴,自己本就比他高半个头,加上他总是低着头,现在更是看不清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你对此事有头绪?”
道纪关窗的手搭在窗框上,低着头,看见一只绿叶小虫正缓缓爬过。
“没有。”
陈遇追问:“他刺杀未果,下次还来你怎么办?”
“不会的。”
厢房里的气氛一度沉闷起来。
“行吧。”陈遇骗人骗惯了,哪看不出道纪说的是假话?
道纪应了一声,蹲下身,还真从柜子中取了一坛药酒递给他,“还有别的事吗?”
陈遇接了过来:“没了,怕你死了,我就要去扫马厩了。”
拎了一坛药酒的陈遇有点纳闷,自己空手来的,还顺走人家一坛酒。
道纪勾了勾嘴角,没笑得很明显,“贫道初来乍到长安城,还不想结仇家。”
“算你有自知之明。”陈遇拔掉药酒的盖子,一股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冲得他直呛。
道纪指了指:“外用的,别喝。”
“谁喝啊……”陈遇嫌弃道。
这北耀城的酒好喝的多了去了,谁喝这玩意儿啊?
“你用不上的话,把药酒分给羽林军便是了。”道纪又说道。
两人密谈结束,陈遇跟着他离开,穿过几间厢房,还是不肯死心,在转角处截住了他,问道:“为什么不追查?”
道纪低头看着陈遇掐着自己的手臂,垂目凝视。
陈遇立刻松开了手:“抱歉。”
道纪知道那把剑是什么。
那把神秘莫测、阴气重重的邪剑名叫挽郎,气质阴沉,正气不足而邪气过盛。
挽郎从不与人正面较量,是一把专司刺杀的剑。
此剑几经辗转,多次易主。
剑主大多不是什么正义之士,如今落在谁手上……道纪也不甚明了。
道纪本来只是听说过挽郎之名,不知道自己竟会是挽郎剑指的目标。
他确实没有看见挽郎剑主的脸,但心下却有点担忧。
因为那人透露出来的剑招,让他有一丝熟悉的感觉。
他不确定。
道纪领着陈遇从库房离开,他头也没回,微微侧身,“你不似特意来道谢的。”
陈遇噎了一下:“谁道谢?”
他烦的是两日连着被参两本,被群臣看笑话。
道纪只是笑笑。
“今日怎么没束冠?”陈遇冷不丁问道,这才发现他披着头发,好在头发顺直,没打结。
道纪也愣了一下,停下步伐,下意识摸了摸头发,“平日国师府没有访客,不在意这些。”
陈遇没言语,绕到他身后,不知道从哪儿变出来的两条玄色发带,一环一绕一结,随手扎了起来。
“这样看着好多了。”陈遇点点头,似乎颇为满意自己的手艺。
道纪又退了两步,避开他的目光,耳根微红:“不必如此麻烦大统领。”
这手艺也不知道是从多少姑娘公子头上练出来的。
这两步看得陈遇直笑。
怎么的,感情是没把自己当好人?
两人心思各异地走着,陈遇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道纪的言辞飘忽不定,说了上阕,忘了下阙。
但总算是把国师府的院子逛完了。
闲客萧云何依旧在等道纪回来,懒散地倚在桌边把莲子剥得满地都是。
陈遇抱着酒问道:“我的事解决了,到你了。”
没料到萧云何语气凌厉:“我在这遛鸟,好像也不关大统领的事啊?”
看到陈遇吃瘪,萧云何好似很满意地回头对道纪说道:“他还走不走了?”
陈遇干笑了几声,嘴角抽搐,调侃地说道:“十七皇子,你这么说我可有些不高兴了,我好歹现在是奉了陛下的命,护卫国师,多待一会儿怎么了?”
萧云何剥莲子的手停了半晌,似有似无的笑意都消散在脸上。
“你算什么……”
“好了,”道纪打断他,看天色有些暗了,“难得有人来国师府,你少说几句。”
萧云何没应,伸了个懒腰从皮草垫上起身,窗外云霞红透了。
拎着药酒离开的陈遇摆了摆手,示意道纪不必再送。
萧云何抬头看着陈遇渐远的身影,说道:“看来这几天他闲得很。”
“怎么?”道纪好奇。
“最近他被人参了折子,正在受罚,不准参与宫内的事,如今除了在皇城巡查,无处可去。”
“从没听你说起别人的事,有些意外。”道纪言语间轻快许多,示意萧云何继续讲。
“另外他有个义妹,托了关系想让人进宫当御医,结果小妹不同意,最后陈遇只能在皇城脚下买了一间医馆。”
萧云何不厌其烦地剥着莲子,每一颗都仔细地抽掉莲心,“羽林军都知道。”
“义妹?”
“听说是以前在北州战场时候时捡到的一个女娃娃,具体的不清楚。”
“他去过北州战场?”道纪意外。
萧云何抬眉,“你不知道吗?”
“什么?”
“他的义父是镇国大将军千虎,大将军和将军夫人陈氏膝下无子无女,只有三位义子女,陈遇是大哥。”
萧云何也是进京之后才知道的,北州的事被陛下忌讳,如今没什么人提起。
“竟是大将军之子……”
那倒不意外他手中的那把刀了,在沙场上浸润过血气,才是封侯。
“这女娃娃也有传闻说是大将军的亲生女儿,但陈遇直接否认了。”
“嗯……”
“据说她医术高明,但是脾气很差,和大将军倒是不太像的。”
萧云何搓了搓手,坊间流言就流到这里了。
日头过了,萧云何起身:“我和徐亨约了去酒楼,先走了。”
国师府里本就没什么人气,成天点着的檀香把房间来来回回地熏。
萧云何在时心事重重,只有陈遇来时能热闹些,不然国师府便好似一潭死水。
近日道纪还会接手观星和卜算的事务。
每逢月初、十五和月末,国师都需记录星辰变化,推演卦象。
届时他远离丹炉,还需配备一位懂行之人在他不在的时候值守丹室。
这才是最令他担忧的,丹炉火候变化不是添柴起火,如何把控炉火才是最为难的。
即便是内行之人也需要几年的磨炼,府中这些侍卫显然是帮不上忙的。
因此当下能够寻到一位每月初一与十五都能守在国师府,且懂得丹药之人便是当务之急。
在晒干的药材前思索了良久,道纪脑海中忽然有了一个人选。
只是还没来得及多想,却忽感视线模糊,他伸手想扶墙,可发觉本该近在咫尺的墙面好似急速倒退,离他有万步之遥。
他挣扎了几下,一头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