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遇顿时毛骨悚然。
自从遇见道纪以来,很多虚虚玄玄的东西突然变成了真的。
这么听来,这卦若不是道纪卜,未来是有可能有变数的,好事和坏事都不一定发生。
而如果这件事是由道纪来卜,那便就是明确的事实。
那这还是卜卦吗?
这是直接将未来变成一个定数。
这就是天算?是天算还是天定?
他沉思片刻,注视着道纪,忽然觉得他深不可测:“那算这卦,于我来说,有什么好处?仅仅是为了知道一个不可改变的未来?”
玄澄子笑而不语。
“以师侄方才的茶盏为例,如果你不想打碎左手的茶盏,而想打碎右手的——”道纪声音渐渐小下去,一时停住。
似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说。
玄澄子接上话头:“你想打碎右手的茶盏,亦是可以的。”
“梅花天卦分卜算和解消,算卦没什么稀奇的,但天算之人可解消这个既定的事实,也可以说是——直接插手六道。”
玄澄子觉得没什么好瞒着陈遇的。
毕竟解消这事,实在太看天时地利人和了,不是道纪摆摆手就能解决的。
陈遇下意识觉得这个解消听起来不像是好事,反倒更像是……改命。
玄澄子接下来的话亦印证了他的想法:“也就是你们说的改命。”
“那这个解消、改命——没有代价吗?”
玄澄子没说话。
道纪的回答亦是迟疑了片刻:“有。”
陈遇的眉头这回真是皱成了一团:“什么代价?”
道纪倒是轻松了一些:“各有不同,但没有解消不了的卦象,只有人付不出的代价。”
夜里似乎有些寒意侵袭,陈遇只觉得夜里的寒气正逐渐攀附上自己的手臂。
“……”
道纪忽然对玄澄子好奇道:“你怎么突然对梅花天卦有了兴致?你不是一直都不喜卜算之术?”
玄澄子偏头望天,没有回答。
“所以你才不轻易给人算卦,怕的是他们算到了不好的未来,非要改命?”陈遇这才意识到面前这位“新”国师的本事,恐怕要比那位忘尘子大得多。
“或许吧。”道纪笑笑,他自从成为天算之后,还未替人算过命。
“天算”改命太过惊世骇俗,以至于少阳山要连道纪成为天算之事都要隐瞒。
只有几个师祖和关系相近的弟子才知道,玄澄子便是其中之一。
若非忘尘子仙逝、少阳山弟子稀薄,剩下的弟子中没有面面俱到之人,道纪是绝不会来北朝当国师的。
道纪更有可能接任少阳山的天师,从此便在少阳山清修,不问世事。
陈遇自然是不知道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只觉得道纪是个算卦有点准的小道士罢了。
命是自己的,怎么能只凭借一个卦象结果就定死了呢?
于是他摇摇头,起身欲走:“不需要,我不为还没到来的事操心。”
身后的道纪冷冷地说了一句话,如蛊惑一般令陈遇停下脚步。
“你难道没有所求之事吗?”
陈遇迈出的脚忽然停住,是啊,自己难道当真是一无所求吗?
他在战场未找到尸首的三弟陈惘去了哪里,陈夫人如今又在哪处漂泊,赤水之战兵败如山倒,他那些死于战场的将士们是否安息?
离开战场到北耀城的时候,陈遇什么也没带走,因为他一无所有。
先是千虎将军战死,后来战况惨烈,大夫又少,陈芝芝得了重病,千虎将军的夫人陈氏动用了自己的关系,去南境请药王出山。
可药王正在东海游历,寻不着人,因此这才派了药毒双修燕栖桐来战场。
一年后陈芝芝病重离世,燕栖桐许是受了挫折,就此离去。
最后在赤水河旁一战的时候,他的三弟陈惘失踪不见,生死未卜。陈遇的副将替他挡了一刀,重伤不治,亦也离世。
自从便只剩燕柠陪着他。
还好还有燕柠陪着他。
燕柠偶尔也觉得挺烦的,不过看在陈遇在战场上救她一命的份上,最多只是踹陈遇两脚罢了。
再说了,陈遇一个七尺男儿,被弱女子踹两脚也不会很痛。
“什么都能算?”陈遇没回头,只是静静地问了一句,他怎么可能没有想知道的事?他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是。”道纪垂目,至于怎么解,此事是由他这个算卦的人说了算的。
玄澄子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他这位师叔啊,一板一眼的。
还有那么一点,神叨叨的。
玄澄子起身,脚尖轻轻点地,一跃而起,冲着观星楼飞去。
柔软飘渺的轻纱似乎是夜里的轻盈美梦。
陈遇目视他离去,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走了。
“你跟我来。”道纪撑着矮桌起身,坐得有些久了,刚起来令他有些头晕目眩。
陈遇下意识伸手想扶他,却被道纪避过。
一条手臂尴尬地空空悬在半空,陈遇面无表情地收回了手:“去哪儿?”
“准备算卦要用的东西。”道纪兀自往卧房走去。
陈遇没动脚:“我先问清楚,算这个卦,不会影响你的伤势吧?”
道纪的脚步顿了一下,背对着他说:“不会。”
陈遇蹙眉,这一时还真听不出是真话假话了。
“真的?”
道纪慢慢走着:“若是你要问的是这个北朝的未来,那不仅对我有损伤,对你也有。”
陈遇这才迈开腿,嘟哝道:“这个问题,得陛下自己来问吧。”
道纪轻笑了一声。
“谁问了,谁就要背负这个北朝的气运,陛下或许也不敢轻易来问。”
陈遇见方向是朝着他的卧房去了,有点不安。
“我去房间取罗盘。”道纪倒是语气如常。
“还要准备什么?”
道纪想了想:“你身上可有黄金做的首饰?”
陈遇摸了摸身上,他什么都没带,又想了一下:“刀穗上的金羽?”
“可以。”
于是陈遇解了下来递给道纪。
是一片薄薄的金羽。
这种小装饰他嫌碍事,平日里素不喜欢,但这是陈惘送他的。
他这三弟喜欢黄金珠宝,可惜他们平时俸禄不高,陈惘攒了许久,给兄妹仨各打了一个薄薄的金片。
他是金羽,陈芝芝的是金花,而陈惘自己的是一条金鱼。
“还要三根桃枝,一碗清水,一块烧红的木炭,一把黄土,都由你来准备。”道纪吩咐道。
陈遇对这个仪式略有微词:“这是什么占卜的路数?”
道纪好似对这种奇奇怪怪的问题很有耐心:“天算之法,因人而异,这是我的卜术。平日里为陛下算的那些,只是普通的卦,无需如此繁琐。”
好在这些东西尚好寻,陈遇没一会儿就找齐了。
只是他比较介意的是:“非要在你的卧房里吗?”
道纪无言地盯着地,大概想到了陈遇想说什么,一时有些不上不下的暧昧。
片刻他才道:“既如此,那便去丹室吧。”
炉灰尚热,上一炉丹药还被放在一旁阴凉,道纪把它们都收了起来,放进红木匣子里,再装进柜里。
陈遇把五样材料围成一个圈摆在桌上,正襟危坐。
道纪瞥了一眼,确认无误,又从柜里取了符,放在中心。
随后取出他的白玉罗盘,放在符纸之上。
陈遇眯眼端详:“这什么罗盘?上面连东南西北都没写?”
就陈遇这个行外人,也知道罗盘是一般都会刻上八卦和十二地支,还有各种密密麻麻的让人看不懂的字。
而面前这个白玉罗盘,看起来只是一块双层的玉石摆件。
“有写方向。”道纪指了指。
陈遇这才勉强看到罗盘的边缘划了四个凹痕,大概是东南西北的意思。
道纪抚过罗盘,擦掉本就不存在的灰尘:“成为了天算,便不需要依赖这些了,我知道最后它们指向哪里。”
陈遇当然不怀疑道纪说的话,“要怎么算?”
“你把要问的问题,写在纸上,用炭火烧掉,再将纸灰落入这碗清水中。”道纪挽着袖子示意道,递给陈遇一张空白的符纸。
“等符纸烧尽,再将一根桃枝沾上符水,折断放在炭火之上,最后拿起金叶,在烟上熏染。”
“还挺复杂。”陈遇倒是记住了,这些物件,倒是都一样不拉地用上了。
道纪点头:“这些步骤你来做,不要记错。期间我会拨动两次罗盘,无需停下等我。”
他说这些的时候,异常小心谨慎,引得陈遇也难免紧张起来。
“罗盘停下之后,你再告诉我你想问的问题。”道纪叮嘱道。
陈遇笑道:“还以为能直接知道我想问什么呢。”
道纪沉静地盯着自己的罗盘,没看陈遇:“能。”
“能?”陈遇诧异。
面对他的惊讶,又无旁人在场,道纪偶尔藏不住修道人的自傲:“能根据卦象反推出个大概,只是……先占后问是卜卦的章程,不可乱改。”
有时候陈遇会觉得道纪似乎面对什么都太老成了,看破的太多,想说的又太少,只有这时候才有点少年人的心气。
就像他以前在军营里驯服了烈马,非得抓着所有人的耳朵都说一遍。
只是道纪面薄,陈遇只好让自己笑得不太明显。
“记清了吗?”
“记清了。”
“开始吧。”道纪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