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
说时迟,那时快——
柳续眼前尚且映着谢灵犀那张因惊愕而染上红晕的脸,来不及思索,便惊觉肩膀处一沉,那小童桎梏着他,竟如泰山压顶,生生将他按得动弹不得。
疾风骤雨之间,白梨花零落成泥,巨狼从身后疾速窜出,前爪攀上小童的背脊,一口咬下他的脑袋。
一切变故发生在须臾之间,柳续惊悚地抬起头,见那稚童的脑袋躺在污泥之中,瞪眼张嘴,还在喊着:“郎君!娘子!救命啊!”
好生诡异!
任谁也无法预想一洲长官的府邸里竟藏着这般凶险之物。
谢柳两人被突如其来的冲击推得向后跌去,原本清新洁净的衣衫沾上了从断头处喷射而出的鲜血,变得腥臭难闻,再配上小童死不瞑目的惨状,场面一时间可怖又诡谲。
这狼体型巨大,尝了血,竟停下攻击,旁若无人般舔起爪子。
谢柳两人在污泥里滚了两圈,已是头晕目眩,见状,不敢妄动。
“这可真是……”
太不妙了。
对峙之时,前堂几人觉察到异动,疾步而来,为首的就是燕稷。
庭中血色骇人,未等他唤来护卫,面前骤然生风,狼眯着绿油油的眼瞳扑上来,钳住了他一只胳膊。
“嘶——”
燕稷阴沉了半边脸,忍着痛,一掌朝狼头打去,所用内力之盛,将狼狠狠摔在梨花树上,又惊落了一地残花。
这下随其后而来的众人皆将目光投向他受伤的手臂,谭刺史焦急万分地叫唤着“来人”,将晋王横七竖八地抬了出去。
而那狼仅仅是耗了些精力,这下又缓缓从花树下挺起腰腹,似是被激怒了,忿忿然看了前堂一眼,转向谢柳两人的方向。
谢灵犀暗自叫苦。
——方才这狼攻击燕稷的时候,她便和柳续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并卯足了劲往外跑。
可人力终究比不过野兽,没跑几步便被狼的利爪死死按住。
此时暴雨如瀑,路面湿滑,一狼两人纠缠之中,竟通通滚入身侧的江河中,霎时不见了踪迹。
谭刺史领着护院追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幕。
短短半日,大喜与惊骇具有之,他攥着洗白的衣角,手指颤颤巍巍,终于不堪重担,眼皮一翻,倒了下去。
……
晋王在刺史府遭狼袭击之事一传开,所有官吏皆如惊弓之鸟,缩着脖颈不敢出声。
众人心照不宣,受伤的不止晋王一人,还有那今岁高中还乡的状元以及他的家眷,尸首至今没有找到。
好端端的人就这么死了,都道是“红颜薄命、天妒英才”。
……
可谢灵犀的命着实是硬。
那日被狼拉入河里时,她便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江涛滚滚,狼的四肢在江水的挤压下竟然剥落下来,露出几根竹筏子。
她不会泅水,任由柳续拉着。
外头阑风伏雨,两人在浪里纠缠,似江海里的无名扁舟,不知撞了几个来回,最终齐齐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地间漆黑如墨,周遭无数诡谲声响,似乎隐藏着些不可知的猛兽。
谢灵犀意识慢慢回笼,一双眼睛无力睁着,只看得见朦胧的血色——
她的眼睛……看不见了?
她一惊,随即咬牙抬起被嶙石划破的手臂,额角因疼痛而析出几滴汗来,乍一摸,满掌皆是黏腻的血。
“……承之!承之!”
柳续又在何处?
谢灵犀跪坐在地,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往四处摸索着。
终于抓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她松了口气,又猛地摇晃着身下尚且昏迷的人,“承之,醒醒!”
方才落水时,是柳续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护着,那湍急的水流倒是在这郎君身上七零八落打出血窟窿。
事态来的突然,纵是谢灵犀再怎么冷静自持,却也始终是个惧怕生死之事的凡人,她心头乱糟糟的,不由带了几分哭腔,嘴里胡乱喊着:“承之、夫君、柳续……”
你可不要丢下我啊……
为何老天如此践踏她,赐予她真情爱,又转瞬间收回,一定要见她失魂落魄,才觉得痛快么?
谢灵犀好不容易探得柳续的鼻息,微弱至极,见怎么也唤不醒,无计可施了,便将人驮在背上,捡了根木棍支撑,踉跄往前走去。
心头的念头变了又变——
她偏生要走下去。
深深浅浅间,似乎是走进了一片树丛,谢灵犀冒着凄风苦雨,一双素白的脚已是鲜血淋漓,身上人还是没有要醒的迹象,四肢软绵绵地垂着,似有千斤重。
她实在没了力气,又累又渴,不讲究地接了捧雨水仰头喝下,寻了处脊坡,扶着柳续坐了下去。
再也没有比这更狼狈的时刻了。
身下的雨水堆积成坑,聚满了死去飞虫蚁蝶的尸体。
谢灵犀身上的衣裳本就被狼撕碎了不少,这下露着白花花的脊背,一头乌发也凌乱地贴着脖颈。
她冷得发颤,拢了拢衣领,环着柳续结实的腰腹,将整个身子都伏在他身上,带着悲戚,竟就这么睡了过去。
天旋地转间,好似回到前世。
那个霜重露寒之日,月光突然大盛,她看清了面前带着兜帽的郎君的脸,熟悉至极,这分明是——
柳续!
谢灵犀呼吸一滞,心跳声震如雷鸣,仿佛顷刻间要从胸膛跃出。
随着雷鸣电闪,心尖上的花乍然盛开,簇簇开着桃红,整个梦境绮丽地生根发芽,将人瞬间带回那年暮春。
谢灵犀的心也奇迹般地从容下来,她细细盯着前世柳续的脸,想从中找出些许不同。
这张脸她日日夜夜看着,却又在某些地方显得陌生——
比如,柳续通身似新竹翠柳,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风。
而面前这人脸庞却是冷的,下颌角硬邦邦拐出一个凌厉的弧度,让人不敢多瞧。
眼下一团鸦青,像是常年缺觉的模样。
谢灵犀心想:怎么会是他呢……
偏生最明媚的人前世却活得冷若冰霜,非但未曾考中状元,还舍弃了一直信奉的圣贤道,甘愿冒着淋漓箭雨,当一个被人嗤笑的逆党。
柳续接过东西,深深看了谢灵犀一眼,便要转身离开,谢灵犀却鬼使神差般拉住了他的手。
温热有力,活人的手。
柳续明显怔了片刻,刚要开口,却见两人相握的手掌心里绽出点滴花瓣,随后一根桃枝探出来,将两人拉了进去。
“轰轰——”
瞬时,周遭景物变换万千,四时轮转,头顶突然打起惊雷,随即淅淅沥沥的雨落下,谢灵犀摘了片硕大的荷叶遮雨,才后知后觉入了这奇异的梦境中。
暮色四合。
面前是一间破烂不堪的樵木屋子,屋里堆着几块被虫蛀掉的红木板,小小郎君一手舀酒,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
虽然容貌稚嫩,但依稀可以看出这便是幼年时的柳续。
谢灵犀欲与他搭话,一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上前一步,不慎踢到一只酒桶,脚也无形无状般从酒坛里穿了过去。
——只堪堪当这隐秘岁月的旁观者。
这正是当年荆州匪患时,山崩川竭,满目苍夷。
幼年的柳续束着短衣,在这荒野蛮荒之地,日复一日地砍柴贩酒,春去冬来,不顾严寒催。
谢灵犀等了又等。
直至山匪剿尽,天清河美,柳续辗转多地,终于归了家。
这期间,没有老兵,没有谢灵犀,也没有奇迹。
平淡而又苦闷,似几十年前琵琶宴上弹不尽的音,宾客散尽,又堪为谁人听。
……
天宝八年,柳续入仕。
这时谢灵犀已嫁与晋王,正是感情甚笃,鸳鸯交颈之状。
谢灵犀尾随柳续进宫赴宴,神情复杂地看着前方富贵席里喝得酩酊大醉的郎君——
这人脸上虽颓红尽显,却堪堪是一副风神秀逸之相,玉质天成,颇为出众。
柳续身旁围着一群当时朝堂中声名显贵的大人物,他漫不经心地扬着笑,目光不经意间投到一处时,突然敛了神色,眼瞳里亮出沉甸甸的热意来。
谢灵犀猛地一惊!
方才……柳续瞧过来时,好似与她直勾勾对上了眼神。
可分明,她只是一个魂体啊。
晚宴过后,谢灵犀眼看着柳续醉醺醺地回家,转头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这条路她前世走过千千万万遍,实在是熟悉地令人作呕。未过几时,她停驻在水榭花池,透过雕花窗柩后的一层薄纱,眼看着屋里相敬如宾的两人。
燕稷回了府不爱与她谈朝中事,而谢灵犀婚后,真真恪守了贤妻的本分,规规矩矩地做起花瓶来,因而不去听、不去看、不去想……
所谓的满腹诗书、万般风貌,都经于碌碌庸流之口,当作燕稷“贤王”名声的点缀。
谢灵犀蹙了眉头,忆起前世惨状,攥紧了衣袖。
夜半三更,刚走出晋王府不远,便被一股力量风卷云涌般扯了过去。
一站定,面前点着微弱的灯,幸而月光大盛,映照着书桌前端坐的颀长身影,低矮的玉兰簇簇开满了柳续衣裳,令人动容。
柳续酒醒了一半,脸微微红,他摘了玉冠,月白色的里衣松垮垮套在身上,神色温润地盯着手中的仕女图。
谢灵犀上前两步一看,踧尔被惊得后退,那上面画的,分明是她!
画中落款去岁春末,谢灵犀终于记起,那年她确是赴了一场流觞曲水,只是刚待了不久,便因身子不适回府了。
她这边还在沉思着,那边柳续已轻柔地抚了画像中的娘子数下,才小心翼翼地卷起画,妥善放置在抽屉里。
末了上榻,柳续不久便睡熟了,翻了个身,嘴里喃喃:
“好……娘子。”
……
谢灵犀心里不甚平静。
自重生以来,她常常疑惧于不可知的命运而难以排解,夜夜忧心的,无非是唯恐柳续这般横空出世的异才,譬如朝露,轻易消散。
种种疑窦,今日终于得到解答。
原来上一世,她与柳续的初见竟是如此,一个是笼中雀,一个堂前雁,即便同样是曲江连绵,同样是暮春三月,人与人之间却截然不同了。
可惜人世间总是春光短暂,过了时令,花谢终有时。
须臾,燕稷逼宫上位,大多皇室亲眷死的死,关的关,股肱之臣四散,鹰犬当道。
世家败了,首当其冲便是谢家,几百年间蕴育的复杂交横的根系被拔了个干净,如惧寒之花,冰霜袭来,瞬间枯败。
而百姓连逢战乱,又遭暴政,如置于烈火上烹油,生不如死。
纵是经历过一次,谢灵犀见此景,仍紧闭双眼,不忍探看。
下一瞬,地动山摇,面前一切斑驳残骸皆化为泡影,谢灵犀再次睁眼,古佛寂静,空山鸟鸣。
一炉香灰袅袅飘荡在朱红庙宇中。
“您又来了。”
主持看着跪坐在蒲团上礼佛的人,笑道:“如今的世道可愈来愈好啦。”
“嗯。”
“我要死了。”
主持了然。
面前的郎君容貌清俊,看着才至而立之年,却已是一头鹤发。他伤感道:“是啊。约定的年限要到了,你的寿命燃尽咯……”
“哎……天妒英才,红颜薄命啊!”
柳续好似没听到主持话语里的唏嘘之意,松了眉目,虔诚地对着佛像磕了个头,低声祈祷:
“来世,愿你一生顺遂,无病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