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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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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宝八年,柳续入仕。

这年他二十二岁。

比今世柳续高中状元,晚了两年。

彼时,谢灵犀已嫁与晋王,再不是那曲水旁浣花濯手的少女了。

两人之间,再不可能发生今生那般的相遇。

谢灵犀神情复杂。

原来前世,柳续的年少时光里,没有遇到她,也没有遇到老兵,甚至因为时运不济,多流离了一段时日,努力考学,才有今天。

这是达官贵人的晚宴。

月上柳梢头,柳续身着一袭绯红色的长衫,冠上镶玉,噙着笑与众人喝酒,一时不胜酒力,醺醺然如玉山颓倒。

一旁有好友劝酒,嘻嘻笑笑,真真算得上美满幸福。

谢灵犀颓然一想,柳续本就是惊才绝艳、至情至性的好郎君,没遇上她,反而是命好。

她一边将柳续卷入更危险的境地,一边说心悦他,是不是太虚伪了些?

一时感伤,没看到柳续经人扶着,歪歪扭扭地回府了。

燕稷也在宴席其中,谢灵犀这下情绪涌动,见了他,真想实实在在地抽他一个巴掌,叫他撕下这张谦卑的皮,露出青面獠牙来。

她不自觉地随着燕稷的脚步,回顾着自己短暂的前半生。

燕稷回了府不爱与她谈朝中事,认为“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只想空得谢灵犀的家世与皮貌。

而她婚后,像被灌了迷魂汤似的,真真恪守了贤妻的本分,敛起了风花雪月的性子,因而不去听、不去看、不去想……

所谓的满腹诗书、万般风貌,都经于碌碌庸流之口,当作燕稷“贤王”名声的点缀。

念及这,谢灵犀蹙了眉头,见屋中的娘子仍笑魇如花,忍不住骂道:

“还笑,再过不久,你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别天真了,谢灵犀,快跑。

屋中人似乎听到了什么,往窗边一看,只一尾新燕掠过。

这厢,谢灵犀刚欲忍着恶心进屋瞧瞧自己,却被一股力量牵引,送至柳续的杨柳舍。

不能离柳续太远。这是谢灵犀在这些年里悟得的。

她推开门,轻车熟路地走至柳续的寝屋,见这郎君没个正形地伏在桌案上,手旁皎月映照,簇簇玉兰的影子点缀在他身上。

烛光亮室,朱影婆娑。

只见柳续突然直起身来,从抽屉深处掏出一只雕着精细繁花的卷筒,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副画来。

画卷铺开,谢灵犀凑过去一看,惊愕地红了脸颊。

那画中娘子,衣袂飘飘,如神仙临世,新月笼眉,春桃拂脸,意态比花更幽更艳。

这不正是她谢灵犀本人么?

——那身衣裳现今还好端端地放置在她柜子里。

柳续何时见了我?

谢灵犀绞尽脑汁,终于忆起,去岁春末,她确是见柳续去曲江旁游春,只是与女眷们相隔甚远,连她自己都未曾注意。

前世,她自从嫁与燕稷后,身子便愈发的不好,那是她最后一次随娘子们同游,故而印象格外深刻。

后来的日子里,便是一点风寒也见不得,再也没有那样的机会了。

惊鸿一眼么……

谢灵犀再想仔细探看,却见柳续抱着画卷睡着了,似做了美梦,面上露出愉悦的笑。

……

她心里不甚平静。

与之一并了然的,是这些时日,柳续缘何突然打听起长安城里未婚的娘子,得知了消息后,又是何等的郁郁寡欢。

自重生以来,她常常疑惧为何多了个横空出世的状元郎,生怕这人如朝露般消散。

种种疑窦,今日终于得到解答。

前世今生圈连成线,变迁了无数难捱的岁月。

柳续上一世藏在心底的倾慕,今世终于越过山高水长,来到她面前,从此桃花开满了山岚,墨影也染上红色。

……

柳续的官没做多久,燕稷反了。

他剑指明光殿,杀父弑兄,逼走肱骨之臣,鹰犬肆意袭掠,将整座长安城搅得鸡犬不宁。

世家被连根拔起,百姓遭烈火烹油,一时间哀声鸿野,人间炼狱。

谢灵犀看着柳续悄然无息地离开了长安,回到家乡,同几个熟识的乡绅一道,施粥救人。

后来,愈来愈多的同僚学生聚集在一起,盘算起这“谋逆”的大罪。

他们皆是粗缯布衣,衣食不足,眼中却有熠熠星火,火苗熊熊,足以将一切黑暗吞噬殆尽。

……

柳续三十岁了。

此时海晏河清,歌舞升平。

大燕还是大燕。

香山寺院重新修缮了一番,每日人头攒动,古树上绑满了往生绳,皆是祭奠亡故的百姓。

“您又来了。”

主持看着跪坐在蒲团上礼佛的人,笑道:“如今的世道可愈来愈好啦。”

“嗯。”

“我要死了。”

主持了然。

面前的郎君容貌俊逸如朗月,眉宇间有掩不住的疲倦,看着才至而立之年,却已是一头鹤发。

他伤感道:“是啊。约定的年限要到了,你的寿命燃尽咯……”

“哎……天妒英才,红颜薄命啊!”

柳续好似没听到主持话语里的唏嘘之意,松了眉目,染上红尘。他虔诚地对着佛像磕了个头,低声祈祷:

“来世,愿你一生顺遂,无病无忧。”

……

原来,她这条命,竟是柳续在满天神佛那求来的。

古人皆道情深不寿,并不是诓人的话语。

于柳续而言,家人朋友四散,爱人枉死,独坐高堂,又遑论长寿?

上天是最无情的,硬生生将一个肃肃如松下风的光彩郎君蹉跎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谢灵犀忆起前世柳续结局。

当时四处打仗,满目苍夷,他的爹娘死在乱刀之下,三个哥哥被抓去充军,再不复见,不知死生几何。

喜欢的娘子在寒冬腊月自缢而亡——

听闻自戕的人亡魂将始终徘徊于世,不得纾解,不入轮回。

谢皇后自缢的消息传来时,柳续尚在江州,他不舍日夜跑死了三匹马,看到的只是谢灵犀的尸体,冰冷凄凉,再也不会笑了。

所幸有今日。

前世皆是虚妄,今生第一次相见是在山崩河竭的荆州。

小小的孩童不知何为愁怨,梨花树下飞扬的是陌路相助的欣喜。

而长安的明月清且疏,杨柳舍外,谢三娘毫无防备地被柳承之砸个正着,春衫拥簇,两颗心血水相融,互相探看起对方来。

是初遇,也是重逢。

“轰隆——”

面前的光景不停轮换,新燕已南飞,杨柳生出柔黄的嫩芽,前世的柳续噙着笑同她挥手告别,弯眼如月牙。

夜雨引至谢灵犀衣襟里,将她惊醒。

“那是……”

她与柳续的前世。

谢灵犀不自觉地摸上自己的心口,后者扑通狂跳,劈里啪啦炸出一连串细碎灯花来,将她浑身浇的滚烫。

阿续。

她反复嚼着这两个字。

好欢喜。好愉悦。

谢灵犀甚觉得自己有些毛病,在这等夜雨凄凉下还笑得出声,认命般驮起柳续,正欲向前走。

这时,骤雷惊起一林鸟雀,“噼啪”一声,一截枯木被打落下来,谢灵犀尚未反应过来,便被重重一击。

霎时,身上郎君痛呼出声,“啊!”

“你醒了?”

这可真是及时雨了,谢灵犀踏步上前,却不知自己身处一处陡坡,方才入树林时,鞋已断了半只,这下下盘不稳,连带着柳续猝然滚下去。

淤泥血水糊了一脸。

她本就身子不好,早经江水翻滚,弄得浑身嶙峋伤痕。

如今又在雨夜中耗尽精力,寒风入体,热血倒灌,终于撑不住,呜呼晕了过去。

……

谢灵犀醒了。

虽仍不能视物,却甚觉通身舒畅,身下是干燥柔软的布袄。

外头已是大晴,日头高照,催得鸟雀叽里呱啦地闲叙。

她心里还记着昏迷前的那一记惊雷,正中头顶,真真是可忍,熟不可忍。

心中诽谤完,正欲摸索着下床,去寻柳续,结果动作间不慎打翻了什么,谢灵犀弓身去捡,继而,一只手将她错开。

“灵犀,小心。”

“阿续?”

柳续一夜守着谢灵犀未睡,生怕他娘子有什么好歹,现下离开一会,便见谢灵犀弯腰在捡什么。

是一只破了口的瓷碗,幸而没碎,在地上孤零零地淌着水。

他利索地收拾好,将谢灵犀扶回床畔,“怎的急匆匆起来,伤还未好……快躺下。”

也好。

省得因她瞎了,多出事端。

她默默靠回身下的绣花枕头,思及柳续替她挡了那一击,问道:“阿续,你的背,无事罢?”

柳续便是被那根断木砸醒的。

他原本恍惚间入了一个奇怪的梦,那梦中他娘子摇身一变,成了晋王妃,惊惧之时,背上一痛,随即整个人猛地向下坠。

一睁眼,便瞧见自家娘子满身浴血地晕在他脚旁,发丝四散,将死之状。

他顾不上鞋袜丢了一只,背起谢灵犀就往山林外走,突然瞧见东边隐约亮着微光,原来是一对猎户被雷惊醒,点上了油灯。

柳续自言他与娘子游历山水,不慎掉入江中,冲至此处。

恳求两人救救怀中病人,这是大恩,必当言谢。

老夫妇虽不愿惹上麻烦,但终究于心不忍,送了绵被清水。

闲谈之余,又道近来时常有人被水冲至此处,大多成了尸骸,散布在石堆上。

“都死了?”

柳续点头。

“这可就怪了,”谢灵犀蹙了蹙眉,“此地并非什么险要关卡,他们又不像我们有狼在后面追,怎的一窝蜂往这边来?”

“况且,难道连一个活命的都没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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