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一起去了温元帅那做述职报告,去处理这趟鸿门宴的后续。这段时间里,除了处理公务外,崔明义没多和寒双多说一句话。
因此回到家刚一进玄关,寒双就急不可耐地喊崔明义的名字:“明义……”
“别急,坐下来再说。”崔明义蹬掉军靴,拉下领结松开领子,将身体砸进柔软的躺椅里。
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情惊险又戏剧,他强撑到现在已心力交瘁,脑子里绷紧的那根弦马上就要到临界点。而寒双蜈蚣形状的疤痕化形成了一条巨蟒,盘绕在他的心脏越收越紧,让他快喘不过气来。
“明义,关于那道疤的事,你……到底是怎么和巴顿上将说的?”寒双没有坐,而是站在离他老远的地方,期期艾艾地开口。
崔明义掀起眼皮看着他,搁在扶手上的手往上一翻,打开手掌轻勾手指:“你站那么远,我听不见你说话。”
寒双像蜗牛一样慢吞吞地挪过来,做了个很明显的吞咽动作。崔明义抬手隔着衬衫摸到他腰伤所在的位置。感受到寒双的战栗,他轻笑道:“你在害怕我?”
“明义,我不是有意……”寒双想解释,崔明义加大力道在那道轻微凸起的疤上按了按,打断了他:“这是你自己割出来的伤口,对吗?”
寒双垂下了眼眸:“是。”
“根据形状和大小来看,你是为了把储存有情报的芯片藏进去。”
寒双的腹部猛缩一下,嗫嚅道:“……没错。”
“为什么不肯治好它?是为了纪念牺牲的战友?”崔明义抬眼直直地看进他的眼中,“——这肯定是假话,说出来骗人的。”
寒双摇了摇头,苦笑道:“明义,果然什么都骗不过你的眼睛。但是,你再有自信,也不该破坏窃听器。你失联的那段时间,我很担心……”
“我不是神仙,不可能知道完全没见过听过的事情。别打岔,我要你对我实话实说。”崔明义严肃冷淡地说,言语神情极具压迫感。
他本身是个不苟言笑气场强大的alpha,温柔包容不过是爱情为他镀上的假象。比如今天在情报局叱咤风云,才是他最真实的面目。
“我告诉你,全部告诉你。”寒双意识到崔明义对此事十分介怀,叹了口气,总算在崔明义旁边的软凳上坐了下来。
“我是‘换血计划’被选中的第一批间谍。说我是‘间谍’也不准确,因为我的任务是监视绿血人安插进军队的间谍,”寒双娓娓道来,陷入了对过往的深层回忆中,“陆离,我想我会一辈子记得这个名字。”
陆离是一个beta上士,没有读过军校,从E5星球参军入伍,通过层层选拔进入了B2星的第四军团防卫部。
这个履历稍微细究就可见漏洞百出。要知道,E5星是全联邦最贫穷落后的一颗星球,不读军校直接入伍,在没有家世背景、性别优势和专业训练加持的“三无”状态下,怎么可能在短短几年里就在第四军团当上上士?
不过,在崔明义的‘蓝血设想’提出来之前,没人会想那么多,只当他是从苦寒之地一路摸爬滚打上来的励志素材。
怀疑陆离的身份作假后,崔明义想方设法把他调来了第一军团的侦察连,并让他在寒双带的小队里负责勤务,方便寒双实时监视他。
老实说,陆离是个合格的间谍,各个方面都做得无可挑剔。他人缘极佳,来到侦察连后迅速和所有人打成一片。寒双出于任务需要,也和他建立起友谊。
星际223年7月6日,第一军团主动袭击了外星人的军舰舰队。而这在某种层面上来说是个幌子,还有个隐藏目的是激陆离现形。寒双的小队在战斗中被冲散,他便故意带着陆离潜入一艘被炸毁的军机窃取情报。
在只有二人的逼仄机舱里,陆离卸下了长久以来精心打造的假面。他自知身份败露,自然要阻止寒双从他们这儿获取更多的信息。两个人打斗的途中,寒双打穿了陆离的胳膊,绿色的血汩汩冒出。
听到这里,崔明义已经大致厘清了来龙去脉:“你那时候动摇了,所以没有瞄准他的要害。而他也心软了,没有对你下死手。”
寒双的枪法他是知道的,那可是在第一军团连续三年保持射击满分的实力,怎么会在危机关头瞄不准近距离移动靶?至于陆离……绿血人真铁了心要除掉一个人类,会让ta的尸体人间蒸发。
寒双低头看着地板纹路,默认了崔明义的说法。
两个人明明到了要拼个鱼死网破的地步,却都下不去死手。一起朝夕相处的时光历历在目,他们在不知不觉间对对方产生了战友情。
于是,寒双和陆离都短暂地背叛了彼此的立场,当了回叛徒。
陆离深入敌营潜伏多年,却因一念之差放跑了敌军中的厉害角色。陆离对寒双最后的仁慈,便是把寒双踢出机舱,然后用引爆燃料箱的方式自戕谢罪。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寒双冒着被一道炸死的风险,死死扒着这架军机。事态紧急,寒双伪造出一道伤口作为和陆离搏斗过的证据,于滚滚浓烟中抢救回残留的数据芯片。
“在这之前,我从没把心理健康当一回事,”寒双的面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我直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是把他当作了敌人,还是朋友,或者……二者兼有吧。”
崔明义贴在他侧腰的手滑至后腰,将他揽近了些:“这说明我们和外星人本就有握手言和的可能,你不用为此自责。外星人也和人类一样,是有智慧和情感的高等生物,彼此间产生共鸣再正常不过。他是个值得尊敬的敌人。”
寒双也好,陆离也罢,他们其实都没有辱没职责忘却使命。世界不是非黑即白,非对即错,这样的结局让人唏嘘。虽然寒双三言两语讲完了这个故事,但只有身在其中才会知道经受过怎样的煎熬。
这也变相地解释了为什么到星际224年时,“崔少将”暂停了半年的“换血计划”才继续实施:寒双的情况肯定不是个例,出于人道主义和任务安全的角度考虑,这样的计划一定要不断改进完善。
寒双的神情一松,有些怀念道:“你那时也是这样劝的我。所以,我留着这道疤,一方面是为了警示自己,一方面也是思考……”
“那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崔明义猛然发力,狠狠掐着寒双的皮肉,痛得寒双轻呼一声,“我难道会不理解你的苦衷,就如此不值得你信任?你到底把我当成了什么,是‘崔明义’,还是那个‘我’的替身,或者,也是二者兼有?”
这件事涉及到“通敌”的确敏感,不能大肆宣扬,可还没到不能告知他的地步吧。寒双遮遮掩掩显得好像和那个陆离之间还有点什么似的,不然他很难读懂寒双的行为逻辑。
诚然,还有一种可能也是最大的可能:没那么多不可告人的理由,在寒双的潜意识里,在寒双的内心深处,他没有取得百分百的信赖。
“不、不是这样的!”寒双“咚——”的单膝跪地,双手交叠抚上崔明义的膝盖,“我们曾约定好了,这个秘密只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如果你我中有谁出现了什么意外,那就让它烂在肚子里。”
寒双跪地的那一下声音很响,崔明义都替他觉得疼,又怕他把髌骨摔骨裂。他十分急切地向崔明义剖白自己的心,崔明义拉他都不肯起来:“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你,我……唉。早知会让你误会这么深,我至少该和你统一一下口径。”
“统一一下口径”几个字,崔明义听来极为刺耳,让他也不由自主地吐露出尖刻的话语:“你跪在这儿,是想给我心理压力,让我难受愧疚吗?”
“啊,不是……”
“你不记得了,在你喝醉的那个晚上,你说过我不是‘他’,”崔明义也不执着于拉寒双起身了,转为钳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直视自己,“我是‘小义’,不是你想要的那个‘崔明义’。”
终于把憋闷在心中多日的话说出口,崔明义感觉如洪水冲破河堤一般畅快:“你根本没把从前的我和现在的我当成一个人。”
寒双的嘴唇颤抖着,似是不曾想崔明义竟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的声音已经不太对劲了:“明义,你想要解释,我已经原原本本、从头到尾地给你讲清楚了——不告诉你,不是不信任你,而是以你现在的状态,很有可能会在不经意间泄露出去,到时候别人就有了对付你的把柄!”
“我现在的状态,我现在什么状态?”崔明义的火气“噌——”的一下上来了,“在你眼里,我连守口如瓶都做不到?”
“这和你能不能守住秘密没关系,情报局今天可是准备对你用高压电测谎仪。”
“那你倒是去把疤去了啊,没有这个疤,不是会省去很多麻烦?!”崔明义不自觉地加大了分贝。他发觉有些时候寒双和自己很没默契,他仿佛在对牛弹琴。如果是一般的什么人总理解不到他想表达的意思,他会直接放弃沟通,改为发泄怒气。
然而,偏偏让他生气的人是寒双,他没法对着这张脸这个人生重气。别说像对段文那样一巴掌呼过去了,他连骂两句重话都做不到。
寒双也被气得怪笑了两声:“你这是……在和我闹脾气?不要那么幼稚……”
“是,我就是幼稚,我就是不如从前的‘我’!”崔明义破罐子破摔,低吼道,“寒双,告诉我,你真正爱的一直是那个愿意为你去死的‘崔明义’,从来不是我,对不对?所以你才迫切地希望我找回记忆。早知如此,我还不如那时就死……”
崔明义的声音戛然而止。寒双哭了,泪珠一滴接着一滴砸在他的手腕上。和他之前看见的黯然泪不同,寒双这次眼眶瞬间红了,泪如泉涌,上下唇和牙齿都在不停地抖动打架。
“你怎么能,拿你的命来……我不明白,现在的你,过去的你,不都是一个人?”寒双哽咽着说,五官无一处不再诉说他的难过心伤,“这样的事,你要我怎么证明,除非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
寒双的泪水明明是微凉的,崔明义却像被烫到一般松开手,手足无措:“你、你哭什么啊,还说我幼稚……”他伸手去够茶几上的抽纸盒,想抽出几张纸巾给寒双擦眼泪。
在目睹寒双涌出热泪的那一瞬间,崔明义便后悔了:他白天才在情报局遭受了一场剖腹验鲊*的荒谬考验,又怎么能把这样蛮不讲理的自证难题抛给寒双?
“不用了。”寒双用手背擦了擦脸,抬手拉着崔明义的衣领,终于借力站起了身。他把衣领都抓变了形,又用力地吻上崔明义的嘴唇——可能用“撕咬”更准确一点。他用尖利的牙齿对着崔明义口腔的软肉啃咬,恨不得扯下一块肉嚼碎了咽下。
“嘶——停,停!”崔明义感觉嘴和舌头都快没知觉了,推开了寒双,“你发什么疯?”
寒双挂着两道泪痕,抹了把嘴,崔明义的血像红艳的口脂在他的唇上晕开。“我会去消了这道疤的。你说得对,它确实没有存在的必要。”寒双深深地回望了崔明义一眼,转身头也不回地进了卧室。
崔明义独坐在客厅中,烦躁地把抽纸盒摔在地上。他开始反思自己话是否说得太过火,越想越心烦意乱。
他想要的不过是寒双心中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位置,这有错吗?他的骄傲不容许自己在爱人心中不是最特别的存在,哪怕是以前的自己也不行。他生日那天寒双还信誓旦旦说要给他最好的,一心一意就是最无价的珍宝。
过去的他和现在的他,从唯心的角度来说,当然不再是同一个人:人是由ta的所有经历构成的整体,他和“他”在同样的时间节点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不具备同一性。就光和寒双的关系而言,那个“他”初次见面就对寒双图谋不轨,而他是被寒双穷追不舍。
曾经那个28岁的崔明义其实早为了救寒双而死,现在的他是从18岁空降到少将职位上干了三年的崔明义。
卧室传来叮铃咣啷的动静,他怕寒双真伤到了髌骨,连忙去卧室查看,却见寒双在往一个行李里塞生活用品。
“你这是要干什么?”崔明义本来已逐渐平息的怒火又有复燃的趋势。
“我要去兵舍住一段时间,”寒双面无表情地拉上行李箱的拉链,“你今天很累,我也很累,担惊受怕到进屋的前一刻。我需要时间冷静一下。”
寒双的“分居宣言”把崔明义气了个仰倒。他们重新睡回一张床才过去几天啊,结果现在不仅又要分开,还是分隔两地相距千米!
理智告诉他应该去拉住寒双挽留,情感却让他控制不住地说反话:“好啊,你走,走去看不见我的地方冷静,想不明白就别回来了!”
寒双不再说话,拖着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