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本是看着锦源越走越远,心越来越沉,四周阴风阵阵,孤寂和恐惧正要将他包围。他本以为那越来越近的白色身影是自己的幻觉,或者是真正的女鬼,但看到是锦源回来的那一刻,他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壮士!”少年闪动着他盈盈泪花的大眼睛,一把拉住了锦源的胳膊,之前一直因为赌气没说出来的抱歉如一团火烫得肺腑间火烧火燎的难熬,现在见了锦源,如夜里灯花爆把言语的星火四溅:“你真是大人不记小人,小生方才言语诸多冒犯,还望你宽恕则个!其实我一路思量,我怎地如此以宫笑角,以白诋青,实乃小人所为。君不见何郎敷粉、荀令留香,皆是美谈,君爱女装又有何妨,我怎能如此不知礼仪动问因由,实在是……”
“好了好了,这些话不必说了,我也没放在心上。”锦源未曾想他会和自己道歉,方才心中的恼怒早已烟消云散,听他依旧是如此絮絮叨叨不由得好笑,连忙打断道:“你还是快说你家住何处,我早些送你回去是正经。”
“是、是!”那少年从袖中取出一方丝绸手帕擦了擦眼角因激动而盈出来的泪,稍稍恢复了些许平静,从容自我介绍道:“鄙姓张,名招远,家父说乃是取‘登高而招,而见者远’之意,字子平,家中齿序第二。家住在城北安怀坊瑞福巷,门前有一株曲柳树,柳荫张府就是我家了。”
锦源本意只是想问他住址而已,未曾想他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自己姓甚名谁排行老几都说了个遍,如此自己不报姓名倒显得不够坦诚了,只得也报了姓名。张子平听了便一口一个锦大哥的称呼,又勾起锦源的一片乡愁。
一想到不知多久才能回赤霞村,不知多久才能再见到丰收,锦源就忍不住长长的一声叹息。
张子平乃是个无事忙,听到锦源叹气,连忙追问道:“锦大哥,何故长吁短叹呐?小弟听你口音,不似京中人士,不知来京所为何事呀?若是有能用得着小弟的地方,你尽管开口,小弟一定鼎力相助呀!你别看小弟我如此惫懒,其实家中也还算是殷实,虽无钟鸣鼎食之奢,然檐下燕雀亦不受风雨之侵,大哥若是为银钱所困,小弟暂为解忧。家父也是恭列朝班,借着他老人家三分薄面,许多尘俗琐务也尽可解呀!”
他献宝一样地急切,说完却未见锦源回应,立马又后悔起来,忙追加一句:“锦大哥,小弟方才也是一时情急想要报答你的救命之恩,若是唐突了你,可莫要怪罪呀!”
这一路漫长,又是三更半夜、荒郊野岭,自然也无车马可雇,锦源只能背着张子平慢慢前行。如此一路终究还是架不住张子平絮叨,与他讲了自己上山寻人的经过——自然其中涉及徐真茹等关键信息还是小心地模糊处理过了。
“妙哉,妙哉!还有这样的事情!我今日冒险上山,真是收获良多呀!”张子平听得盎然,不由得自语道:“这样的故事,可以写一部传奇了,一定能大火。”
锦源一怔,不由得笑道:“怎么,你也会写戏本子?”
“写过两本,于勾栏瓦舍之中传唱一时啊!”张子平想起昔日荣光,不由得面露得色,可是还没高兴半刻那笑脸便融化了:“可惜,被家父发现,一通好打,现已金盆洗手了。”他顿了顿,问锦源:“锦大哥这样问,难不成也是同道中人?”
“我哪里会,是我娘子。”锦源提起丰收,脸上的笑容一层层如春波般漾开,把他脸上的疲惫都洗涮干净,话音也温柔缱绻起来。
锦源慢慢觉得有一些喜欢张子平了,这小子虽然吵闹,可身上却有一股令人可亲的感觉,真是奇妙。锦源想,这可能是因为他有些时候与丰收有些相像吧。
鸡鸣时分,城门开启。
锦源雇到一辆驴车,拉着张子平回府。张子平一路以袖遮脸,大感失了读书人的颜面。锦源没好气道:“你有什么可丢脸的,我这样子岂不更没脸见人了?”要不是这小子中途捣乱,他早就换好衣服回客栈睡觉去了,哪里还会穿着女装大清早地在大街上赶车。
张子平的声音闷闷地从衣袖后面传来:“这倒提醒我一事,锦大哥你的这身衣裳到时候借我一用。我要拿去学堂给那班狂生们看看,跟他们说我是与一位清冷美人共度一夜,好叫他们知道我的厉害。”
“……”锦源开始严重怀疑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句古谚语的可靠程度,很明显碰到自己身后拉着的这位秀才,那才真是什么都说不清了呢。
驴车缓缓走进瑞福巷,才一进巷口,便见一大株柳树亭亭而立,颇有一番气象。
锦源这才意识到张子平并非一般人家的子弟。
之前几度上郭宅做客,锦源自认为已经见识过人间富贵,现在再入张府的门却又有另一番感受,不由得感叹: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那是一种在富贵之上的气质,与郭宅的精巧雅致不同,张府的门面方正厚重,檐角如刀,透着威严之气。在将明未明的晦暗天色下,整个张府府邸笼罩在一片肃穆之中,就连门口依依柳枝的拂动都好似对过往行人的抽打,催促这些闲杂人等快快通行莫要停留。
门前早早就有小厮在洒扫了,看到锦源过来都停下了动作行注目着他和他与周围气质格格不入的驴车。见到他竟然不赶快走反而大大咧咧地停了下来,便立马上前驱赶:“这里可不能停车。”
“不要啰嗦,快抬小爷进去!”张子平立马甩开袖子,对着小厮们低声呵道:“都低声些,别让老爷知道了。”
看到张子平被众人簇拥着离去,锦源感到总算卸下一副重担,他不想和这样的官家有什么瓜葛,连忙挥鞭催促着驴车离开。
可他还没行出不远,立马有几个张府仆从赶了过来,拦住了他的车,躬身道:“官人且慢,我家小爷说请官人先别忙走,请官人赏脸入府一叙。”
锦源眉头微蹙,自己身上还穿着那一身怪异的女装白衣,对上仆从那不经意探究的目光,他生平第一次感到局促,不欲与他们多言只着急脱身:“跟你们家小爷说,不必如此多礼了。我还有事情要办,就不去了。”说着便赶车要走,那几个仆从十分地坚持,以身挡着他的车,脸上堆着讨好恭谨的笑:“官人,小的们也是奉命行事,若是请不到官人,小的们回去也不好交代……”
这是普通老百姓最难拒绝的请求,出来混日子都不容易,锦源不忍心为难他们,只得暂时放下自己的小皮鞭,跟着往那朱漆大门走去。
他们径直往东厢房去了,张子平正由两个丫鬟伺候着更衣,看到锦源便立马抬手止了丫鬟的动作,自己一边胡乱地系着衣带一边亲切地单脚蹦跳着迎上来:“锦大哥,我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你了,可真令我心焦!你今日救我于为难,子平铭感五内,古人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若让你这位恩人就这么走了,岂非成了没心肝的忘恩之人?”
“红儿,拿锦大哥的衣服来。”他说着对身后的一个丫鬟吩咐了一句,转身又对锦源笑道:“我方才特地命人准备的,都是上好的杭绸面料,全是新裁没穿过的,锦大哥莫要嫌弃,试试看合不合身?”
那个叫红儿的丫头是个身段苗条、性格活泼的女子,端着几件衣服袅袅婷婷地走到锦源身边,瞧见他身上穿着一身脏污的白色女装,那一双大眼睛里满是好奇,嘴角挂着忍不住的笑。锦源鼻子里钻进她身上的香味,忍不住退了一步,保持距离,这才敢看她手中的衣服。
那些衣服皆是长衫,袖口衣领处都绣着精致的花纹,料子在烛光下泛着润泽的光泽,一看便知价值不菲。锦源摇摇头,笑道:“这是读书人的衣裳,还是留给读书人穿吧。我不过是个粗人,也用不上这样的华贵衣衫。”
张子平忙道:“此言差矣,衣衫乃是寻常之物,只有它去配人哪有人配它的道理?岂不是因果倒置?”
锦源没有辩论的本领,言辞上说不过他,可是内心十分坚定,任由张子平如何说,他自岿然不动,只是沉默地微笑着摇头。
张子平无奈又搬出另一缘由来要求:“但你刚才可答应我了,要把你身上这套衣服送给我的。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锦大哥你可莫要做那无信之人呀!你总不能把这身衣服脱掉,光着身子走吧?”
“公子,上天保佑,你平安归来!”正争执间扑进来一个狼狈的书童,抱着张子平一把鼻涕一把泪,“我都想着要去老爷跟前以死谢罪了!”
锦源定睛一看,正是跟着张子平一起上山的那个可怜的书童。看到他虽然狼狈,倒也平安无事,锦源心中宽慰,嘴角不自觉扬起一抹笑意。
瞧见他身上的半新不旧的青布衣衫,突然灵光一现道:“不如这样,就把这位小哥的衣衫借我一穿吧!”书童闻言一愣,才注意到锦源,不解他所言何意,呆呆地望着自家主人。张子平叹了口气,知道实在勉强不了锦源,便对书童说道:“你就去取一套你的新衣裳来吧,交给红姐就是。你累了一晚了,回去歇着吧,这两日就放个假,不必跟我了。”
“是……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公子要我的衣裳?”书童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活泼的红儿早笑着领他下去,笑骂道:“叫你拿你就拿,那么话,难道小爷还能短了你的衣裳穿?”
两人说笑着离去,不一会儿一身全新的衣衫送到锦源的手里,锦源摸着那麻布衣衫的纹理,感到一种朴实无华的亲切。终于脱下身上已经划破的女装,顿时觉得自在多了。
他正在换衣服时,忽听得外面有人喊了一句:“老爷来了!”
一阵鸡飞狗跳的逃窜声之后,寂静片刻,东厢房里有一个威严却不失慈爱的声音响起:“你这逆子,还不给快我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