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在这?”魏锦溪小声问道。
江乘风摇了摇头,拉着魏锦溪的胳膊进到了屋子里才回答:“听见外面响动,所以出来看看。”
“那你都听见了?”魏锦溪免不得磨牙低声道:“他们正在挨家挨户的找你呢!”
“我听到了。”江乘风道:“刚刚我便想,若是他们执意要进来,那我就翻墙离开,绝不连累你。但幸好,你把他们拦住了。”他这么说着,眉眼间就是一沉,低声回答:“我想我得走了。”
“现在?”魏锦溪一下子从炕上跳了起来,“不成,衙役还没离开。而且你也不知道其他村里是不是也有衙役盘查,你怎么走?”
江乘风已经想好了,当即回答:“晚上走,趁着夜色离开。”
那也是个办法。只是今天怕不成,前脚衙役巡查,后脚她家就没人了,显得心虚。魏锦溪便说:“这样,明天的后半夜走。明个一早我去跟赵大爷说,让他驾着驴车偷偷拉我们去顺州,第二天的头晌就能到。而且是在后半夜,想必不会有人瞧见。”
这样是妥帖些,江乘风便点了点头。
商量好了这些,两个人一下子都不说话了。过了许久,魏锦溪嘴角扬了起来,“怎么不吭声了。你早点回顺州见你的同伴,我呢早点拿我该得的报酬,不好吗?”
是没有什么不好的。
江乘风心想。但他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点酸涩。兴许是这几天过的太安宁了,总叫人心里有几分不舍。“这几天多亏了你照料。”他说。
这有什么呢。魏锦溪摆了摆手,心想一会拉他去外面墙上看看,把这几天花的钱算清楚了,剩下的再还给他。
“还有就是...”江乘风抬起头来,眼里带着沉重的关切道:“这两年,锦姑娘你受苦了。”
受苦?魏锦溪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良久才回神,哦,应该是刚刚村长说的她里家人都死绝了话被他听见了。心头像是醋和盐的罐子打了,又酸又咸,脸上笑容也变得愈发苦涩,努力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在边疆,哪有人不苦的?”
北地小城就是这样,风如刀,水如冰。在这个地方,没有人是不苦的。所以这里人天生就能吃苦,不能吃苦的人要么早早逃了,要么死了。留下来的就像山里的草、树,不会因为有仗要打,有赋税要交,有人会死,就活不下去。
魏锦溪努力做出笑模样,“你坐着吧,我去外头把柴火晒了,还有你的衣服一直晾在外面还没收呢。”
出了屋子,把砍刀放一边,将背篓一推,里头带着绿叶子的树枝全铺在了地上。接着把晾衣杆上的衣服收起来,这件是江乘风原本穿着的那身,后腰和肩膀上的口子还没有缝。
魏锦溪拿着进了自己屋,从线筐里拿出针线缝补,缝着缝着,斗大的泪珠顺着下颌落在了衣服上,打出点点的水印。
也是奇了怪了。
去年入冬,她从卫所小兵嘴里得知她爹和她哥战死死讯的时候她撑着没哭。她娘刘云花一口气没上来死在她怀里的时候她也忍住了没哭。后来她去卫所把她父亲和哥哥的尸身拉回去和她娘的尸体一起埋了,面对村中杂七杂八前来吊唁的人的时候也没哭。
但现在所有的苦楚好像沸腾的水,压也压不下,全都从她的一双眼睛里涌出来,一点都收不住。
魏锦溪知道的,在边疆,人是会吃人的。首先被吃的就是像她这样的孤女。所以她不能哭,她得像个没事人一样立起来,得告诉那些有花花肠子的人,想活吞了我,没门!
可是立的久了,不代表她不痛不代表她不想哭。尤其是真有个人,跟她非亲非故,但没想着从她身上捞好处,真心实意的跟她说,她受苦了的时候,那委屈就像找着口子的山泉。
有时候,人只有在没有利益纠缠的人面前才会露出最脆弱的一面。
魏锦溪把衣裳拿远了点,心想既然要哭,那便哭吧,全哭出来得了。
过了好一会,她才缓过来,此时脸上哭的一点血色也没有了,眼睛里红彤彤的活像个兔子。
魏锦溪找了块帕子擦了擦脸,深吸了一口气,又拿起缝的半半道的衣裳补了起来。等衣裳补好了,她站起身来送到西间去,“你的衣裳,刚刚我缝好了。”话一出口,她就觉得要遭,喉咙里沙哑的不像话。不过幸好江乘风在擦他的那柄长刀,只扫了她一眼没有问。
她把衣裳放下,清了清嗓子,借口做饭逃也似的快步跑了出去。
江乘风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刚刚魏锦溪压抑着的抽噎声顺着墙壁全传了过来,叫他如针扎一样静不下。她哭了多久,他就听了多久,心口也隐隐的疼了多久。
冲动的时候心想不如他闯进去算了,总不能叫她一个人哭着,连个依靠也没有。但是转念一想,这么要强的一个人不见得愿意在旁人面前露出软弱的一面,而且,他就要走了,能安慰她多久呢?这么一想才忍住了,没有动。但听着总觉得心里烧的慌,这才把自己那把长时间没出过鞘的刀拿出来,拿布擦一擦。
不过刚刚魏锦溪进来,他瞧见她强打起的精神,哭红的眼眶,像纸糊的老虎,一戳可能就露出里面芽一样的脆弱,他又有点后悔。
中午,菜色依旧不错,焖的咸肉,炒的趴菠菜,主食是粟米饭。米饭下面烧干了一点,锅巴嚼着干蹦脆。
但是魏锦溪和江乘风两个人都有些食不下咽,都没什么话说,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不过到了晚上,两个人情绪都缓和了不少,尤其是魏锦溪,权当自己没哭过,该说话说话,跟往常一个样。
她坐在床边上,掰着手指头跟江乘风细数近来的花销,临了又说:“我都记着的,用烧黑了的树枝在墙上做了记号。等明天天亮了你去看一眼。”
其实今天江乘风劈柴的时候就瞧见墙上黑黑的画迹了,他还以为是魏锦溪胡乱画的小人画,没想到是记账。不过这样的小事也没想着跟她对个明白,便说:“不用看了,我自是信你的。”
魏锦溪顿了顿,还是说:“反正你去瞅一眼,十字花是一两,长条是一钱银子,短条是十文,一点是一文。”她把江乘风之前给他的钱袋子拿出来,放在了炕桌上,继续补充:“里面是一两一钱的碎银子,外加二十二枚铜钱。我还留了一百文,明天拿给赵大爷做咱俩去顺州的路费。”
江乘风把钱袋子往魏锦溪那一推,“给出去的,没有再拿回去的道理。”
“留着吧。”魏锦溪微微一笑,将滑下来了发丝掖到耳后,打趣着说:“记着,你还欠我十五两呢。到了顺州,你不给我银子,我可不放你走。”
江乘风笑了笑,也便没有推辞,将钱袋子收到了袖子里。
就在这个时候,从外面突然传来一声闷响,接着就是几声狗吠。魏锦溪蹭的一下就站了起来。
江乘风拉住了她的袖子,冲她摇了摇头,侧着头仔细听了听。风声里,有几声哎呦哎呦的呻吟。不光江乘风听到了,魏锦溪也听见了。
“什么动静?我出去看看。”她叫江乘风在这里等着,自己拿了一柄烛台走了出去,开了门一照,呵,原来是王二狗这个狗东西。他许是从墙上摔下来的,捂着腰杆干叫唤。
魏锦溪心里觉得痛快,啐了一口:“狗东西,大晚上的爬墙,你是不是想偷我家的东西。呸,我家的墙也是你能爬的,活该跌死你!”
王二狗捂着腰,龇牙咧嘴的说道:“你!呵,你好的很!”眼珠子转了转,咬了咬牙囫囵的从地上爬起来。
魏锦溪从门后面拿出长扫把来,比划了两下:“滚,再有下回,我一定拿刀给你腿脚砍断。”
把门栓上后,一回头看见江乘风正在屋门口等她。魏锦溪低声说道:“村里的王二狗,就是个癞泼皮。肯定是想着偷鸡摸狗的,不用管他。”
江乘风接过她手上的烛台,眉头蹙了起来,“村里这样的人不少,你在这总不是长久之计。”
魏锦溪一笑,“所以等着你的银子呢。你一走,我就去云县内城了。”
江乘风听她这么说眉头才缓慢松了起来。
这边王二狗脑瓜子可没闲着。他从墙头上看的真真的,那魏家丫头的窗户上印着的可是两个人影。好嘛,真给他猜对了,那锦丫头就是养了个野男人!
他一瘸一拐的走着,突然拍了拍脑袋。哎?今天那衙役不是还找人来着,魏家寻常也没见有男人进出啊,会不会?
王二狗想到那二十两的赏银,心里就直痒痒。妈的,赌一把,万一是真的呢?!他这么一想,心一下子就活了,摔成几瓣的屁股也不觉得疼,快步跑到对门那家,抛下几个大子抢过那家人的骡子,嘚吧嘚吧的往县城赶。
奶奶的,赶紧的吧,晚了可就要宵禁了!
深夜里,魏锦溪突然被人从睡梦中晃醒,夜色下江乘风的脸极其的严肃,他说:“有人过来了!”
魏锦溪一手捂着衣裳领子,另一只手已经伸到枕头底下握住了剪刀,正想着要不要给他一下,听他这么一说,呆了呆,才发觉外面狗吠的厉害。
“怕是暴露了。”江乘风沉声说道:“我出去看看,你先穿好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