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海面越近，光亮越足，乍一见光，镜川忍着刺痛看向檀月，她比想象中的还要苍白，被海水泡的小脸略微有些肿胀，脸上脖子上遍布着细小的血痕，比那时她扑在面前，挡下魔尊那一剑时，还要令他心惊。

那时他震惊大过担忧，事毕后看着檀月安安静静在床上养伤，心里只是愧疚，想要马上与魔尊大战一场替她报仇，此时他心疼无比，与那时的心境有天翻地覆的变化，现在他恨不得以身相替，他将脸贴上檀月的脸。冰凉一片，虽已经将檀月抱在怀里，但依然心惊胆战，只想带她马上离开这是非之地，永远消失在天地间，再不管这世间的纷纷扰扰。

终于破海而出，令华护着他们上岸，夜梵迎上来，看着檀月奄奄一息的样子，他心里又急又恨，伸出手想要接过檀月，镜川迟疑着不肯给，正要争执，无尽海狂风乍起，海水翻腾不止，海底恶灵齐齐咆哮，令华知道，他得回到海底了。

令华绝然转身，镜川心急如焚，他抱着檀月，腾不出多余的手，拉不住令华，阿锁上前拉住他，睚眦欲裂道：“你干什么！”镜川着急欲上前，夜梵趁着这个节骨眼将檀月抢了过来，镜川左右为难，一手扯着夜梵：“神君等等！”一边疾言厉色喝住令华：“你等等！会有办法的，再看看！”

无尽海的海水暴涨，隐约可见蓝光迸发，亿万恶灵在浅水处蠢蠢欲动，海中央形成一个旋涡，海底的阵眼即将打开，隐约能听见无间地狱内恶鬼欢呼雀跃声，令华回头看着镜川：“君上，我神思归位的事，别告诉任何人，诸位仙君也请替我保守秘密。”

令华曾是龙族最不开蒙的不受教化的龙，神思残缺，状如痴傻，当年是镜川力排众议，才得以册封了一个没有专管海域的挂职龙君，天界的龙族生来就有执念，若能乘风入海，打理属于自己的一片海域，才算功德圆满。

令华一直都耽误着，终于历尽千辛万苦，沉睡了百年，神思才归位，他终于清醒，终于等来了大展拳脚的机会，却不得不代替檀月沉入海底，守着无尽海海域的恶灵与阵眼，不得稍离，他等待了千年的入海，不是乘风入海，是尘封入海，他无缘向母族，向世人告知自己已经神思归位，无法证明自己是多么的聪慧有礼，胆识过人，就这么永远的留在了海底，甚至没时间解释，就这样永远的留在了这里。

别人只叹一句惋惜，只有镜川知道，令华早早为入海做起了准备，他的营帐、乾坤袋、甚至丹墟都满满当当，他看见什么新奇的玩意儿，就收藏起来，想着将来装饰自己的水晶宫。

一切都泡汤了。

啸铁面色凝重，看着眼前众人乱作一团，他按照天尊的吩咐，向令华行了一个送别礼，令华看着啸铁，心里明白了一切，啸铁请示天尊点化，他一直没说话，就说明自己非去不可。

心里虽不抱希望，但仍点着希望之火，现在好了，可以踏踏实实的去了，不知谁，几不可闻的叹气。

岸上诸人纷纷对他行了送别礼，镜川已知天命难违，或许缘该如此，他一直视令华为亲弟弟，事事精心盘算，费心周全，如今他为令华打的如意算盘被狠狠摔在地上，也不会发出半点声响了。

无能为力的镜川随众人缓缓行礼，令华侧身避开，不管未来如何，他都是受不得镜川的礼的，无尽海已经蠢蠢欲动，他不能再迟疑了，抬头看看月色，可真美啊，又朦胧又皎洁，恍惚中觉得空气香甜，许是掺了一些逍遥自在，格外迷人，贪恋着深深吸气，闭着眼坠入海中，随便那旋涡带他到哪里去。

镜川看着令华的身影消失在海里，心情难以言喻，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下颚紧紧绷着，夜梵趁着这个间隙，对镜川说：“你心怀苍生天下，万事都以天下为先，我这小徒弟命薄如纸，还请君上不要误人误己，做不到的事，不要轻易许诺。”

他是有些生气的，阵前搏杀受些伤本是无可厚非，偏偏檀月几次三番都是替同一个人受罪，檀月是他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世上再没人能比他更了解檀月，她本是个散漫自私的人，万事不过心，任何人都要排在她自己后面，可偏偏这样的人，几次三番的替人受罪，还心甘情愿。

他还没忘了数日前在营帐内的塌上，檀月不顾自己的伤，乞求着自己带她一块到北境雾洲的模样，她不是天生就这么英勇果敢，她不是呀，她只是个爱偷懒，散漫没有大志向的俗人，因为那一点朦胧的若有似无的情意，伤成现在这个样子。

夜梵觉得这伤很没必要，况且所受皆因一位神君的几句情爱，便显得更加不值！

镜川颓然松手，夜梵礼貌的微微点头示意，带着檀月与慧文若回蟠香山去了。

慧文若替檀月更衣，湿漉漉的衣服都黏在身上，伤口破洞处的丝线埋在伤口处，混着血与肉，滴滴的垂下血珠，她小心翼翼的替檀月处理了伤口，夜梵匆匆从广寒宫折下一截桂枝回来，递给慧文若：“这神月圆辉于她有益，把桂枝握进檀月手里，神力自会消融在她体内，她的伤也会好的快些。”

慧文若按着吩咐照做了，只是还有些奇怪：“师父，这是何原理？一截桂枝竟蕴含神力？握在手中就可消融？”

夜梵忧心的看着檀月，一边拿着干布擦拭着檀月的头发，一边耐心回答：“我也不太清楚，之前机缘巧合才发现的，或许檀月与广寒宫有些渊源，我已经亲眼见她吸收了三截桂枝了，那广寒宫里的奉宁老儿，都不乐意了，心疼桂枝，叽叽喳喳半天，我说檀月伤得很重，他才犹犹豫豫给我一枝，可见这神月圆辉的珍奇了。”

慧文若将桂枝握进檀月手里，那桂枝果然如同细小的星星碎片一样，消散在眼前，与此同时，霸道的神力冲进檀月的四肢百骸，震的她皱着眉，嘴角流下鲜血，夜梵赶忙用仙术护住她心脉仙骨。

师徒二人守着檀月过了大半宿，檀月终于醒了。她一醒来就浑身警戒，看似机警，可眼神茫然，慧文若小心翼翼扶住她起身，再碰到她的那一刻，檀月就如惊弓之鸟一样，避开她的手，躲到床尾去，夜梵大惊失色：“檀月，怎么了？”

听着夜梵的声音，檀月瞪大眼睛，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样真实带着温度的声音了，试探着开口：“师父？”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海底，无论她怎么叫喊，她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乍一听到，觉得有些陌生，夜梵慌忙应声：“师父在呢，身上的伤疼不疼？”

她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可以听到声音，但眼睛还是看不到，带着哭腔，摸索着伸出手：“师父？师父？我被救出来了吗？”

夜梵和慧文若看着檀月摸索着反方向，知道她这是看不到了，夜梵心疼的将她揽在怀里：“你还是看不到？罢了罢了，为师养你一辈子又何妨，何苦逼着你，说什么守护天下的大话。”

慧文若也噙着泪，衣袖中的手腕一翻，趁夜梵不注意，一缕金色飘出殿外。

檀月被夜梵柔软的纱衣包围，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暖意，她眼泪才掉下来，推开师父问：“镜川呢？是谁救了我？”

夜梵看她醒来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急着问镜川，重重的叹了口气，将这几日的经过细细讲给她听。

万神雷司正殿上空荡无人，镜川坐在阶下，脚边倒着几个酒壶，仙侍从内廊走来躬身道：“君上，四渎牧龙君的寝殿已经封起来了。”镜川有些空洞的点点头，他脑子里乱的很，易灵元帅邓镜章走进来，坐在他边上，镜章是五方元帅之首，比其他四个年长很多，他平日里很忙，今日得闲，特意过来坐坐。

镜章拿过一瓶酒，浅尝辄止，问镜川：“令华的事，我听说了。你可是因为此事烦恼？”

镜川抬起头，脸色有点发红，似有醉意，迷迷糊糊茫然地说：“我只是觉得，有些痛。”他说完，低下头去，用双手托着，将发红的眼圈藏在臂弯里。

镜章看着他狼狈的样子，有些心疼这个小师弟，他淡然说：“我在飞升前，尝尽了生老病死，人间别离，所谓天命，也许就是不可逆转，也无法挽回，你从出世起，就在天尊身边受教，不知人间苦所以你痛，无妨，痛久了，习惯了就好了。”

一缕金光飘进殿内，是慧文若传来的消息，檀月醒了，镜川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他挥挥手，将光亮挥散，镜章问：“不去见见她？”镜川摇着头苦笑：“我不敢。”他又低下头，手指摩挲着衣角：“那日我将她抱在怀里，觉得她那么轻，一股风就能把她吹散，夜梵神君说的对，她原不必受这些苦，怪我激进，把魔尊逼得走投无路设下此阵，连累了令华，让她受了许多罪......或许日后大捷，还可能再相见。”

镜章无奈道：“你......”

蟠香山上，檀月抱着膝盖缩在床头，无尽海内发生的一切她都知道了，眼睛还是看不见，在黑暗中，她惶恐不安，眼泪如断线的珍珠一样，她不敢睡，一睡着就会梦到海底的恶灵和那海公子将她拆之入腹。

靠在床头上，想着令华，此时此刻或许正与恶灵搏斗，或许正被海公子撕咬，她双手微颤，心中恨意翻涌，她恨自己太没用，眼睛什么都看不见，想起海底的遭遇，害怕的浑身颤抖，又恨魔尊阴诡，怎么就轻易受了他的掣肘。

害怕到极致，便是愤怒，她用拳头狠狠砸向自己以此泄愤，惊醒了在旁边睡着的慧文若，慧文若制住她：“檀月，檀月没事了没事了。”

她将檀月抱住，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爆发，檀月从未经历过痛彻心扉，哭着说：“是我，是我，是我害的他入海不得出，是我没有半点用处，是我怯弱胆小，连替他这句话都不敢说出口。”

慧文若紧紧抱住她，随着她一起伤心流泪，谁能不惋惜令华，本就是两难的事，被救出的一个，即便别人不说，她自己也会觉得自己是罪人，她轻声说：“不是，不是，是魔尊诡诈，我们都被他骗了，不怪你，你如何能撑得住海底的折磨。”

檀月反问：“那令华就抵得过吗？”她双眼空洞，泪眼婆娑，知道答案无解，颓然倒在慧文若怀里，慧文若怕她想不开，连忙说：“救你之前，啸铁曾请示过普化天尊，天尊只说这是令华的劫数，天命如此，或许令华，或许他。”或许他缘该如此？或许他活该受着罪？慧文若说不出口了。

檀月哭累了：“阿若，我想回广寒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