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熙攘攘,青柳桥头。
他们的身后是条河流,沿着河岸边生长了两排郁郁葱葱的柳树,树叶低垂,几乎要遮挡住唯一一条通往对岸的石桥。
对岸的人很多,单看衣着,大部分都是普通的平民百姓,挎着篮子来参加集市,叫卖声此起彼伏。
这些热闹仅用一条河流便分割开来,对面是万家灯火,眼下是清明人间。
秦砚揽了揽宽袍,刚将目光放到面前的府邸大门上,那门就从里推开,露出一张清秀的妇人面庞。
她见到秦砚两人,便将门全部推开,朝着他们行礼:“两位公子可是大人的好友?有失远迎,快快请进。”
秦砚率先颔首,随着那妇人迈进门去,许裴也跟在身后,悄摸打量着附近。
刚才他们在屋外,瞧得这屋子气派无比,等进了屋才明白这其中清贫,就连开门的都是这府邸的女主人来亲自迎客。
女人在前面走着,还不忘侧过身子致歉:“大人身体抱恙,卧床已有三天,今日才好些,现下应该在书房,我带公子们过去。”
两人虽说不清楚这是什么个走向,但物魂他们也算是有些经验,先跟着走,套点消息再说。
穿过几重走廊,几人才见到所谓书房的模样:一座小屋立于大片竹林之间,有风吹过,就能听取竹叶哗哗作响。
从那小屋的窗内探出来只脑袋,见到女人带着秦砚和许裴朝这里走来,伸出手来招了招。
秦砚不动声色慢了脚步,和许裴并肩。
许裴见那女主人没注意,悄悄凑到秦砚耳边:“哥,你穿这个没感觉到不舒服吗?总有种拖我脚踝的感觉。”
再看许裴,此刻一副青衣少年郎的模样,唯独脸上一副便秘的表情,欲言又止地去捞袖子。
秦砚自然而然将袖子向后拂去,把许裴看得一愣一愣的:“你经常穿?这么熟练。”
他这样说秦砚才回过神来,自己做的这些动作未免太顺手,仿佛他真在古代生活过。
想起那些梦,秦砚就当是前世的肌肉记忆。
小路蔓延至竹林深处,与那房屋渐行渐近,原先伸出头来的那人此刻也站在门口,一脸笑意地看着他们。
妇人侧过身,微微俯下朝他们伸出手:“公子们慢慢聊,有你们在,也许大人的病会好些。”
说罢,她转身离开了。
竹叶微倾,站在小屋门口的男子脸色虚弱,一身玄衣,发髻高高盘起。
他强撑着身体,斜倚在门边朝他们招手:“秦兄,许兄,快来。”
秦砚不敢耽搁,生怕他下一秒倒下去没信息可讲,快走几步至屋前,学着那年轻男人的样子朝他行了一礼,许裴也跟着学。
男人捂住口鼻,转过脸去咳嗽了两声,回过头来把他们往屋内迎:“前些日子染了风寒,属实抱歉,你们先坐着,待我去叫阿听收拾了房间,今夜我们就能好好吟诗作对了。”
两人迈进屋,这才闻到一屋子的纸墨味,不愧是书房,一地的书卷废纸,两大排书架上摆的满满当当,但更吸引人的是窗前的书桌。
定睛一看,那窗前的桌上正摆着一副字,字末题名:王勉。
男人笑着正要去唤女主人阿听,秦砚灵光一闪,率先一步出声:“王……王兄。”
王勉扭过头,一副病容难藏:“秦兄何事?可是身体不适?”
许裴瞥到桌上那副字,当即反应过来,见秦砚拧眉思考,随即接上话头:“王兄大病没……未愈,不如稍作休息,你我三人许久未见,叙叙旧也好。”
王勉一脸恍然大悟:“噢,在理在理,那二位先坐,我去倒茶。”
说罢,他一个闪身拐出了门,带着咳嗽声走远了。
许裴松下一口气,一转头看见秦砚正看着桌上那副字,也上前去看那字画的内容。
看了半天,就是很正常的题字,但秦砚目光一直没移开,许裴跟着他视线转,终于在桌角看到最关键的东西。
那是一方黑色砚台,以精细笔力在左半侧雕刻下花纹,细细看过就能看出雕的正是文竹,蕴含百折不挠之意。
秦砚扭头:“你之前有注意过吗?是不是同一个砚台?”
这屋内门窗开着,微风从窗外拂进来,莫名让许裴起了一身寒意,鸡皮疙瘩顺着大臂立起,很快遍布全身。
他想说是,但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明明屋内只有他们两个人,但后颈处不断升上来的凉意让许裴忍不住回头看。
他背后除了一堵挂满字画的墙,什么都没有。
秦砚看出他的反常,顺着他目光也向后看了一眼:“怎么了?”
“你有没有感觉到有东西在盯着我们?”
许裴立马将头扭回来,神色带了一点慌张。
秦砚没回答他,反而闻到一股凛冽清香,那味道顺着门口飘进来,愈滚愈浓烈。
咳嗽声如预期响起,王勉端着盘子从屋外迈进来,脸上笑容不变:“二位远道而来,所幸寒舍空屋较多,就是家道清贫,还希望秦兄许兄莫嫌弃。”
他将托盘放至桌上,端起茶盏笑颜盈盈地递给秦砚:“你们这次可是来得巧,待我细细讲来!”
秦砚接过茶,先抬至鼻前闻过,确认没有问题后侧过脸给许裴使了个眼色,随后细细抿了一口。
王勉没注意他们俩的小动作,茶给过就去门口拖竹凳,几人围坐在王勉的书桌前,看着他准备研墨。
许裴的视线一直在那方砚台上没离开,谁知王勉一弓身,从侧边的柜台上取下另一方砚台。
两人对视一眼,许裴倾身压在桌前:“那个王兄啊,怎么不用桌上砚台?看起来质量上乘,手感不错啊。”
王勉听了这话,陡然面色一白,但也就是一瞬间又恢复了神色:“这砚台珍贵,平日里也就摆出来瞧个喜,真要用还是使不得的。”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去将桌上那砚台端走,放到窗台边上。
秦砚和许裴对视一眼,那砚台绝对有问题!
彼时王勉研完墨,将笔搁置在一边,一脸兴致地从侧面书笼里抽出几张纸,递给离他近的许裴:“许兄看这个,前些日子写的,虽说生了病但这手感还在,所幸有了相公的帮助,两日后的策论准是没问题!”
作为新时代好青年,许裴看了半晌也只是对那满篇的文言文一知半解,刚将那两张纸递给秦砚,听到王勉说什么相公,登时神色尴尬:“你还有个相公啊?”
秦砚接过看了两眼,无非是些文章试题,治理之道云云,看样子这还不是个普通书生,是个参加科举考试的人。
王勉瞧许裴神色不解,一时气急,咳了两声又坐下,面朝他俩娓娓道来:“此相公非彼相公,我这位可是文曲星降世!保我福星高照的贵人!”
一听有瓜,许裴两只耳朵竖的飞快,倒是秦砚瞥了王勉一眼,才侧过身子去听他讲什么。
王勉神色兴奋,身子也不自觉向前倾:“我这位相公可不一般,这一路走来全凭他帮助,如今我供奉他已有一年,受益匪浅!”
这供奉一出听着就不像什么好词,秦砚淡淡扫过他眼睑下的乌青,出声询问:“供奉一年?这么长时间,他都能保你文思泉涌吗?”
对面语气滞涩了一瞬,不再出声,本以为是他不愿继续说下去,谁知看到他微微有些涨红的脸色,秦砚这才感觉到不对。
王勉微张着口,显然是想说些什么,但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卡在他的脖颈处,令他无法出声。
许裴立马在桌下用腿碰秦砚。
秦砚没动,看着王勉红着脸喘了半天的气,刚想出声换个话题,屋外突然传来女主人的声音。
一抹倩影出现在门口,阿听一身素衣,还围着围裙,笑颜盈盈地站在门口:“粗茶淡饭,公子们吃过再聊。”
王勉总算是喘过一口气,立马站起身迎着秦砚和许裴往外走:“先吃饭先吃饭,这两天你们就在这里住下,我这里有书卷古籍,可以一同准备考取。”
许裴一听这话人都不好了,敢情现实里是可怜高中生,记忆里还要当科举考试预备役。
秦砚一颔首,率先跟着人走出去了。
偌大一个府邸,居然是清贫到除了两人再没别的佣人。
秦砚本想找机会问问,但想到目前身份是王勉好友,问出来未免起疑。
他们到的时间不早,正是太阳要落山的点,这顿算是晚饭,主人虽说清贫,但桌上肉菜也不少,秦砚象征性吃了几口,更多的是想听听王勉说什么。
王勉正吃着,却突然想到什么,转过去问阿听:“表弟怎么样了?最近有没有拿到药?”
阿听原本低头吃饭,听到他这样说,抬起头看了坐在一侧的秦砚和许裴一眼,冲着王勉笑笑:“大人不用操心,药的事很好解决。”
看他俩行为,秦砚没吭声,低头喝了口茶,视线默默转到院子侧方的厢房。
王勉那边吃完,把残局留给阿听,带着许裴和秦砚就要去他们的房间,再次穿过重重走廊,秦砚确认身后阿听没跟上来,轻轻咳了一声。
许裴听到,立马会意:“王兄,你这病何时开始的?我瞧你面色惨白,气虚脾弱,恐怕不是简单的风寒啊。”
王勉原先走在前方,一听这话扭过头,一脸不可置信:“许兄竟还懂医术?先前从未听说。”
秦砚在一边接上话头:“是我懂,略学了一些,你若有不适,我可以替你看看。”
王勉一听这话立马摆手拒绝:“大可不必,我这身体是小事,不过家里有位弟弟,是阿听家里人,在村中生病无人管,这才接到这里来,起码有点吃食保障。”
总算是引出秦砚想听的话题,他反应很快,立马跟上。
“弟弟情况严重吗?不如带我去看看,虽说我称不上妙手回春,但也能看出些皮毛。”
男人沉默,似乎是在犹豫,许裴见他摇摆不定,上去给他吃了颗定心丸:“王兄!这么多年好交情,如今我们拜访贵府,又是吃又是住,也好叫我们做些事情,就算弥补不是?”
这话一出,王勉立马一点头:“那好,我们就去看看,麻烦秦兄了。”
秦砚颔首:“带路吧。”
果不其然,几人绕了条小路,走到了院里侧方的厢房。
阿听不在,似乎是忙着干活去了,王勉四处确认过她不会过来后,领着他们推开了厢房门。
这门一推开,秦砚立马捂鼻皱眉后退。
这屋里没有病气,却是一股浓郁的纸墨味,原先人称墨有香味,但这墨多到了极致,味道也就不那么尽如人意了。
正如此刻,一股极其浓郁的味道四散开,直直钻进人的鼻子里,硬生生冲向天灵盖。
许裴在一旁几乎要被熏到晕厥,一转眼王勉已经迈进屋里,丝毫没受到影响。
两人赶紧跟上,一进屋就踩到满地纸屑,泛着黑灰散落在地上,无人打扫。
愈往里走味愈浓,秦砚恨不得将自己五感封住,谁知王勉似乎完全感受不到,带着他们行至床边,小心翼翼掀开半边帘子:“秦兄,你上前些,我看这表弟症状有些怪异……”
那榻上卧了个极其瘦弱惨白的人,唯独眉毛和嘴唇十分突出,隔着距离都能看出来他红到虚假的唇色。
秦砚跨了两步过去,顺着王勉掀开的帘子向内看。
这一看,竟是硬生生将他脚步钉在原地了。
许裴原本站在外围,见秦砚没了动作,便也凑上前来查看情况。
这下两人都如同五雷轰顶,站在原地连大气都不敢出,唯独一双不可置信的眼睛死死盯着床榻。
那床上卧着的,如同穿着纸人躯壳的人,居然是林雪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