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张涛再一次从卫生间走出来,酒店大厅里已经全然不见李想和少年们的踪影。他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却发现屏幕上显示着低电量预警,便打算回房间取个充电宝再下来。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张涛喝得不算多,但他的酒量实在谈不上好,酒劲也在此刻上了头。站在电梯厅里,他甚至头晕目眩到看不清电梯当前所到达的楼层,只能傻等着随便哪一座停在一楼,他再朝着那边过去。但向这边走来的一道身影却无比清晰,姜凡的脚步也不太稳,瘦削高挑的身形有点打晃,看起来只是勉强还能直立行走。
见他这副模样,张涛短暂地清醒了一秒:“你怎么只有自己一个人?”他上前扶着姜凡的胳膊,以防他摔倒。
姜凡的意识模糊,本能地抗拒着他人的靠近。他想要抽回自己的手臂,却在发现来人是张涛时停下了动作:“……不想……被别人看见。”
张涛大概能猜出他这边是什么情形。像姜凡这样平日里生人勿近,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岭之花,一旦出现在酒桌上,自然免不了要被喝红了眼的众人猛灌一番。况且姜凡的酒量连他都不如,两瓶啤酒已经是极限。经由他灵敏的嗅觉判断,姜凡今晚恐怕还喝了些白的。
“自己还能走吗?”张涛试图把手慢慢松开,他的身体却险些向前倾倒。
他没回答张涛,但张涛已经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能继续搀扶着这个被酒精彻底腌渍的男人,并让他稍微倚靠在自己身上:“你房卡在身上里吧?我送你回去。”
张涛将他带进电梯间,用他裤子口袋里的房卡刷亮了第十二层的按钮。电梯内部的墙上有一面镜子,张涛能看见他们二人的倒影。姜凡失去平衡和重心的身体贴住他的肩膀,酒气将他们二人的面庞都熏得绯红,就连眼神也分外迷离。电梯上升运行产生的超重感令他心跳加快,此刻的姜凡正握着他的手腕,他甚至怀疑姜凡可以摸出自己并不平稳的脉搏。电梯运行到十二层的时间不超过半分钟,张涛却觉得这足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姜凡醉得彻底,在张涛将他从电梯间扶到床边坐下的过程中,他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乖巧地任由张涛摆布。张涛不由得感叹,姜凡这人酒量虽差,但酒品极好,至少安静听话不闹人,是个相对来说好伺候的醉鬼。不像陈希,也不像他大学的室友周浩。
“热……”姜凡一边略显委屈地抱怨,一边开始解衬衫的扣子。他出门之前把空调关了,屋里现在闷热得像蒸笼。
怕他自顾自地把上衣全脱了,张涛急忙把空调制冷打开。还去卫生间打湿了一条毛巾,拿回来帮他擦擦脸。姜凡也相当配合,摘下眼镜放在一旁之后,就一动不动地坐好,让张涛擦拭自己滚烫的皮肤。
张涛也醉着,状态却比他好上许多,还记得自己是从庆功宴上溜出来的:“你只管躺着休息,睡一觉就好了。我一会儿下楼,顺便去你们那屋帮你知会一声。”为了防止李想担心,张涛还在来的路上用电量严重不足的手机给他发了条消息,说自己稍后就回去。
姜凡原本紧闭着双眼,听他这样说,忽然抓紧了他拿着毛巾的手,眼神里盛满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要走。”
凉水浸过的毛巾已经不冷了,姜凡脸上的温度就这样传递至他掌心,张涛很想要转身逃跑,手背却被姜凡的手掌牢牢包裹着。
他强忍住微妙的悸动,用力抽出自己的手,叹了声气道:“姜凡……你喝醉了。”这一点显而易见,可张涛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对于他的拒绝,姜凡显得不太高兴。而此时的他不再有坚硬尖锐的棱角,所散发出的气质也趋近于失望和悲伤:“留下来……陪我……”他伸手扯住了张涛衣摆的布料,分明没使多大的力气,张涛却感到有如千斤重。
他于心不忍,却又明白自己不应该再久留,不仅仅是为尚未结束的公事,也是为胸中因浓烈情感而涌动的不安。可他刚转身迈出不够坚定的几步,就听见身后的姜凡站了起来。他灼热的身体陷入一个同样滚烫的怀抱,起伏剧烈的胸膛紧贴他轻轻颤栗的后背,两颗心脏隔着骨骼、血肉、皮肤和衣物,相互依偎着跳动。
姜凡将脸埋进了张涛的颈窝,他没戴眼镜,睫毛翩然擦过张涛颈侧的肌肤,眼皮、额头和面颊全都热得惊人。张涛不敢回头看他,只能安静地听着耳畔骤然急促起来的呼吸声。
“我以为……”姜凡的声音又一次沙哑着,“我以为……你不会走的。”
张涛究竟是他的什么人?无论是少年时的姜凡还是如今的姜凡,都无法给出一个精确简明的答案。他是名副其实的天才,可天才也总有不擅长的事。就比如他不擅长照顾自己的身体;又比如他不擅长感知人们的情绪;再比如他不擅长欣赏美丽的事物;还比如他不擅长定义自己和张涛的关系……这些都不要紧,即便不擅长下定义,姜凡却是一个天生的物理学家,他最擅长的应当是进行测量。
评定重要性的一大指标是失去之后的痛苦程度,姜凡试图过想象张涛不曾出现过的人生,心脏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块的痛感甚至令他不敢次数过多地去做出假设,再反复求证。经过他不够严谨的测量,毋庸置疑,张涛是特殊的。他对自己而言如此特别,自己对他来说也同等重要。他坚信万物皆可被测量,可他所测量出的数据似乎超出了他应有的认知和所处的维度。这种对彼此独一无二的关系,说是同学,太过淡漠生疏;说是同桌,太过流于表面;说是朋友,太过平凡庸俗。
姜凡有自己的梦想和执着,也有自己的无奈和痛楚。从高三落选国家队,到大三以一作身份发表了数篇顶刊论文,他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去弥补少年时的遗憾。在这段不见天日的灰暗时光里,他太想证明自己,甚至不允许自己太过放肆地去想念张涛。在他看来,比起自我惩罚的方式,这更应该被称为自我驱策的手段——只有他足够好,才有资格靠近比他还要好的张涛。
张涛身体僵硬着杵在原地,他既无法向前踏出一步逃出房间,也不能向后退回一步去抱住姜凡。他在酒气的弥漫氤氲里无所适从,在姜凡陌生的温暖柔软中不知所措。
姜凡将环在张涛腰间的手臂收紧了些,肆无忌惮到好像不明白这样一个暧昧又亲密的怀抱意味着什么。尽管思念是一项禁忌,姜凡却总是难以抑制地去想他。而脑海中的勾勒和浮现好像戴着起雾的眼镜片,他永远无法看清他,也无法靠近他,更无法触碰他。姜凡为这世上所有自欺欺人的行径感到不齿,却总是不肯承认自己从来就不止是在想他。
他原以为张涛不会离开的,就像高中时一样,张涛永远都坐在自己的右手边。而他也总是那样有恃无恐,对张涛的陪伴和他们之间的特殊联结感到理所当然。可直到他终于走出十七岁那年北京的冬夜,却忽然发觉自己形单影只,身旁已经没有张涛存在过的痕迹。
他们分明都来了北京,三年以来见面的次数却屈指可数。尽管他有过太多想见张涛的时刻,张涛早先回绝的态度和他自己苦行僧般的克制总会禁止欲望的进一步发酵。今年寒假,他们终于又因同学聚会而在杭州相见。比起少年时,张涛似乎没有多大变化,他甚至仍然走在自己的右侧,但姜凡却无法再抬手拉住他的衣角了。
就好像渐行渐远是月球与地球之间的宿命,姜凡分明花了三年时间去靠近自己的月亮,最终却还是将他推远。而后知后觉的姜凡总意识不到他的靠近有多自以为是,正如他总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早已疲惫不堪。
初春被送进清华校医院时,姜凡并没感到有多意外。但他依旧非常不喜欢,甚至厌恶输液时冰凉液体在血管中汩汩流淌的感觉,他仿佛再次置身于那个冬夜。在这种时刻,他又开始想念起不久前刚在杭州见过面的张涛来,思念比过往几年中的每一次都要强烈,灼烧他本就发着烫的大脑和心脏。
他点开张涛的微信头像,消息记录还停留在几星期前,他们在杭州分别的那天。他盯着聊天窗口半晌,终究还是没有输入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