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精的操控之下,姜凡已经不能保持理性思考,一切行为全靠本能驱使。张涛的醉意本该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消散,此刻的他却仍然不够清醒,或是被空气中浓稠黏腻到化不开的酒气浸染着,亦或是被姜凡难得流露出的感性传染着。
鬼使神差之下,他轻轻发问:“……我很重要吗?”
身后的姜凡一言不发,只有心跳声和呼吸声在房间中回荡。张涛却不敢再追问,因为他对每个问题向来只有一次问出口的勇气。可恰恰由于他的胆怯,他便无法明白姜凡的所思所想。是没有听到吗?是还在思考吗?是不知如何回答吗?还是根本不想回答呢?在他和他相识的五年中,张涛总是不问,而姜凡也从来不说。
姜凡是个天才,可天才这个词语又单薄扁平得不足以形容姜凡。他头脑聪明,却唯独对张涛好骗;他性格孤僻,却唯独对张涛好哄;他为人冷漠,却唯独对张涛热心……他对张涛有那么多的例外,就连他的言辞直白也一样——他唯独对张涛沉默。他在情感关系中的沉默却比他平日里堪称刻薄的直白还要残忍,他从没让张涛看到过希望,张涛也不奢求他的坦荡。
张涛已经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明月照高楼也好,照沟渠也罢,偏不能长逝入君怀,否则明月就不再是明月。所以他不曾期待过姜凡爱他,更从未奢想过能与姜凡成为恋人。
姜凡从他颈侧稍微抬起头,嘴唇几乎吻上他的耳朵:“我那个时候……在想你。”
就像三年前的一个春日午后,他没头没尾地问姜凡“为什么是物理”,睡意上涌的姜凡却明白了他的意思,如今酒意未散的他也听懂了姜凡这句莫名其妙的回答。他太恨这种默契,它让他们在不该沉默时沉默,又让他们在不该懂得时懂得。
“那是我自己的核磁共振成像图……”醉着酒的姜凡终于愿意让情感接管大脑的支配权,“我的眶额叶皮质是亮起来的。”
如果心痛阻止了他反复验证自己的猜想,那就将一切都交给残酷冷漠的科学,用客观的无情去证明主观的有情。十六岁的姜凡曾对这不严谨的浪漫桥段嗤之以鼻,于是后来的他排除了所有变量,脑中所想的只有张涛而已。
张涛不语,温热的液体却一滴一滴地砸向姜凡的手背。姜凡顿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连忙扳过张涛的身体,让他面朝着自己。
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流泪了,只是怔怔望向姜凡不够沉着也不够冷静的神情。直到姜凡抚上他被酒精熏红的面颊和眼角,略显手忙脚乱地帮他擦拭着眼泪:“……别哭……不要哭。”
姜凡不擅长的事太多,不懂得如何安慰人正是其中一件。他的四肢都在酒精的侵袭下不听使唤,脑海中更是加载不出应该在这种时刻说出口的句子。他只能完全凭借直觉做着最该做的事情——再次将张涛拥入怀中。
张涛却没将脸埋在姜凡的胸膛上,他仍然倔强地抬起头,朦胧着一双泪眼与他对视,此刻的他不再畏惧姜凡的目光。从十六岁到二十一岁,他时至今日才明白这个早该明白的道理:他什么都不需要害怕,他只是在爱着一个人而已。
他的落泪不是由于软弱,而是为了迟来多年的勇敢——自尊过剩的姜凡不曾拥有,自卑有余的张涛一贯缺乏。他的勇气只足以支撑他来到北京,却不足以支撑他去往姜凡身边。而在这个晚上,这场长达五年的生长痛终于结束了。
他们身体上的距离从没像今夜这般近过,近到他能看清姜凡眼睛里自己的倒影,他已经分不清自己绯红的面庞是酒精摄入过量的结果,还是对姜凡近在咫尺的呼吸所产生的反应。少年时,他总以为姜凡藏在玻璃镜片后的视线冰冷凌厉,似刀如枪,殊不知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从来都是这般柔和而宁静。
姜凡单手揽住他的腰,另一只手再次攀上他的面颊,触摸他脸上已经干涸的泪痕。不戴眼镜的姜凡视力相当糟糕,房间的灯光也昏暗无比,可他眼中的张涛却不再模糊不清。他迫切地想要离他近一些,再近一些。微微发颤的唇瓣被酒水染出瑰丽的色泽,他们炙热的吐息已经纠缠成一团,只差毫厘,他们就可以不顾一切地吻在一起。张涛却不知该不该就此沉沦地闭上双眼,他们好像即将超越洛希极限,月球会被撕裂成碎片,化作无数砸向地球的小行星。
他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身后冰冷的墙壁却阻挡了他唯一的退路,姜凡的手臂也将他越圈越紧。少年时的痴心妄想竟在这一刻触手可及,他却迟疑着不敢靠近。
姜凡正用右手托着他的脸侧。高中做同桌时,姜凡在左他在右,这只最靠近他的右手曾为他解出成千上万道习题,也曾轻轻拉扯过他的衣角。少年时代朝夕共处的方式早已内化为生活中的习惯,就连他对姜凡的偏爱亦是如此。时间冲淡了从前静默无声又奋不顾身的爱,却总也抹不掉他对他明目张胆的偏袒和只此一份的优待。
姜凡察觉到了张涛的退缩和犹豫,他神色黯然,只好无可奈何地将手放下,中断了这场已然处于悬崖边缘的擦枪走火。但是不够理智的姜凡只能隐忍着不再越界,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再一次将张涛推开了。在这个肋骨几乎被勒断的深拥中,张涛也抬手环住了姜凡的后背,他的掌心缓缓抚过他衬衫之下笔直坚硬却又凹凸不平的脊骨,仿佛一并抚过了多年来横亘在他们之间那道无涯的天堑。
他们初次相遇在三千米比赛的环形跑道上,命运就一定要让他们背负着追逐的诅咒。张涛总认为姜凡在自己的前方,于是他便拼尽全力去追;姜凡却以为张涛就在自己的身旁,所以他从不会回过头去看。
当姜凡终于逃离黑暗的过往,重新站在太阳之下,他才发现自己的身边空无一人。即便如此,他也不曾怀疑过张涛是否被他落在了身后,因为那么美好的张涛一定会在更加温暖而光明的前方等着他过去,毕竟有些人生来就该站在那里。可他不知道的是,张涛不止身陷自己的囹圄,也陪十七岁的他一同被困在了那个冬夜。
他们从没有牵起过彼此的手,便自然而然地在时光的洪流中走散,没留下任何相爱过的证明。
姜凡做得总比说得多。一个月前,他主动联系清华浙江招生组,表达了想要加入今年招生工作的意愿。来到杭州之前,他又连着熬了半个月的夜,透支所剩无几的精力处理完手头繁杂的科研任务,并推掉了所有和招生工作撞档的学术讲座和会议。临行这日,他甚至还留在实验室工作了大半天,比招生组的其他成员晚一步出发,夜里才赶到杭州。
他来此没有任何多余的目的,只是想要见到张涛而已。在他迈出了一步之后,他们终于重新产生了交集。但不善言辞也不屑卖惨的姜凡从来都不会强调苦难,背后的一切踌躇、挣扎和艰辛都只化作轻飘飘的一句:“陈希不在,我替他的班。”
“你还会来见我吗?”姜凡忽然庆幸自己是个从不会忘记任何事的天才,“你答应过我了……”
“我答应你。”他们又一次对彼此许下了承诺,张涛却在他耳边低声说,“把今晚的事都忘了吧,你只是喝醉了。”远在一千两百公里之外,水木清华正廊对面的荷塘早已缀满花苞,可今夜他们谁都不在。
他在张涛的发顶留下了一个极轻的吻,轻到如同月光照在身上,没有触感,没有温度。可至少在这一秒,极端的理性主义者甘愿沉沦,不想清醒。
张涛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如何走出了姜凡的房间,但他们至少分别得很体面,一如过去这些年中的每一次。他独自站在电梯间里,酒劲还没消退,手机的电量已经耗尽。他似乎失去了和这个世界的所有联系,忽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
他机械地从口袋里掏出房卡,想要刷亮九层的按键,却有什么东西随着他酒后没轻没重的动作滚落在地。张涛缓缓蹲下身,捡起了一枚打火机。在盯着它几秒钟后,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他按下一层的按钮,从A座的电梯厅来到酒店一楼的大堂,并从大门径直走了出去。
在这个闷热得没有一丝风拂过的夏夜里,他在月色下点燃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支香烟。他被呛得头晕反胃,连连咳嗽,直想干呕,却还是强忍着抽完了它。
张涛实在不能理解,怎么会有人借此抚慰疼痛。在经过垃圾桶时,他甚至产生了将打火机和烟盒一起扔进去的冲动。可他却不能这样做,因为这是他替另一个人保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