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杜志恒本名杜旺,因此名难登大雅之堂,故而改名“志恒”,志恒志恒,可见其志不小啊。他还未说话,秦逸城即毫不留情驳回允正贤的意见,“不可!此子资质平庸,为人鲁直无谋,殊无一峰首座的才能。况且他虽是天璇的首徒,皆因其父为我宗门战死,念他是忠良之后的缘故。他既非亲传,也无大才,要说地位次序,还当在飘萍之后,名不正言不顺,难堪此位。”
允天游素与杜志恒交好,允正贤现在给杜志恒求这个位置,用意他们岂能不知?这老三原来打的是这样的算盘……他们清楚允正贤颇有野心,且自视甚高,不过以前他们将允天游视作剑宗的乘龙快婿的人选之一,况且老三确有执掌宗务的才能,更未露反状,故而对他笼络人心,私结党羽的行径也是一再姑息纵容。
“可要说名正言顺……”允正贤早有所料,也不失望,他向上座师尊和各峰首座道:“要论名正言顺,难道不是剑心师侄最为合适吗?”
老祖宗和各峰皆是一怔,哪里想到会在这里听到无关紧要的名字。方行明甚至还疑惑道,“剑心师侄?这剑心师侄是哪位师侄啊?”尧景飞好心提醒,“四师兄当真是贵人多忘事,除铸剑其余诸事都不放在心上。你忘了?这位剑心师侄就是三年前,你引上山来的小叫花,也是二师姐……最后收的弟子……”方行明拍额称是,大叫糊涂。撼云霄久不下山,不理俗务,早将当初的小叫花忘得一干二净。
允正贤提起风剑心当然不是真的觉得她可以胜任峰主之位,无非是早知道老祖宗们不会同意让杜志恒接掌峰主的提议,他索性就把那小叫花拖出来,目的就是给纪飘萍扔绊脚石,这样的绊脚石不在乎是谁,反正是越多越好。要是可以,他甚至想把天璇峰那九百号人的名字都报上来,谁都可以,谁都比纪飘萍合适。
两位老祖宗看着座下各峰顾左右而言他,甚至还真的开始讨论起风剑心当首座的可能性,就知道这是老三的阴谋。难怪,当初知道绣儿遗书内容的就那些人,可那小叫花是天璇亲传的消息在这两年却不胫而走,传的沸沸扬扬,至少天璇上下那是人尽皆知。原来是这老三在推波助澜……
心知时机未到,纪飘萍现在还难担大任。他们虽是一宗之主,万人之上,令行禁止,指派谁来坐这首座原是无可厚非。不过,现在让飘萍做个首座尚且阻碍重重,他日遑论宗主之位。洛天河心中微叹,正要决定将此事搁置不议,忽听殿外来报。
“报——“
天枢殿正在商议要事,非紧急情况,殿值弟子不会特意禀报。
洛天河叫殿值进来。
“回禀掌门师祖,山下知客弟子来报,有人投帖拜山,此刻正在山下等候。”
要是寻常的访客,还不值得两位剑圣亲迎,见弟子如此慎重,想来访者来历非凡。弟子跪在面前,双手奉上拜帖,秦逸城先接过观瞧,登时脸色刹白,面沉如铁。洛天河不解,移目看去,也是神色骤变,一惊非小。
沉吟半晌,挥袖道:“去!请他进来!”
传报弟子连忙奔出殿外,高声传讯。洛天河略微思量,道:“也罢,就由本宗亲自去迎。”说罢,向殿外走去,秦逸城紧皱眉峰随他出殿,神情犹有几分不快,怏怏骂道:“这老混骗的,他来做什么?”众弟子紧随其后,鱼贯而出。尧景飞不由嘀咕道:“来的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值得师尊如此大礼?”
洛天河,秦逸城号称剑圣,名列四绝,统掌剑宗,威震中原武林。他们在江湖之中的地位极其尊崇,就是其他大宗的掌门驾到,也最多在殿内迎客,何曾如此迫不及待,倒履相迎?
岂知刚出天枢殿外,一声长笑破空传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两位宗主如此大礼相迎,可要折煞老小子了!当不得的,当不得!”这啸声沉稳激烈,一时间传过整座天枢峰,嘹亮洪远的长啸犹如金鹏高鸣,云端擂鼓,振聋发聩。
来人内功之强,可见高深莫测。
符静慈身贫体弱,近来抱恙,骤闻此音,就要仰面跌倒。幸而秦逸城一掌按在她的背心,撑住她的身体,传运真气,才将她堪堪扶住。转头怒喝,“老混骗的莫要装神弄鬼!你若伤我徒儿,须叫你出不得这天枢峰!”
“秦宗主可莫要冤赖好人,”这次倒真没用内力传音,不过人未到,声先到。话音未落,来人已到转角之处,“你这徒儿早年受创,内损已深,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也不足为奇,缘何要怪在算命的身上?”
山门转角走出一个人来。远远见那人,一袭青衫,白须白发,手执木杖,杖眼里挂着个葫芦,身量笔直,步履甚快,脚步微晃,前出跨步,居然就已站到众人面前。这追光缩地的功夫这般诡妙神奇,就是两位剑圣也不禁微微动容。
“我观你这徒儿的面相,虽然福缘浅薄倒也不是短命之相,你尽可放心。不过她红鸾暗淡,这男女姻缘嘛……嘿嘿……那就不宜强求,听天由命吧。”
这人走到近前,才发现他虽须发皆白,面相却很年轻。模样瞧着不过四十左右,一身青衫已经洗的发白,装束洒脱随意,如同一名落第书生。然而开口就是一段铁口直断,虽不是恶兆,也说得很是刻薄,难怪素来不讨人喜欢。秦逸城正要发作,洛天河横袖一拦,转而向这边略微拱手道:“未知‘天机’先生到此,剑宗有失远迎。”
那白发先生不以为意,“诶诶诶,区区江湖混骗怎敢妄称天机?也当不得宗主如此大礼。要怪就怪算命的耐不住,原想待人通禀再来拜拜山门,思来想去,颇费麻烦,只好自己走上山来。”
秦逸城黑沉着脸,似乎并不怎么待见他,倒是洛天河一直对他礼遇有加。说罢还要迎他入殿,这算命先生正要说话,忽听一声叫唤,“师父!师父!你……你等等我啊……”随即从山门后冲进来亡命奔逃,气喘吁吁的少年。少年身后是三四名手执铁剑追击的剑宗弟子。
这少年同那白发先生那般,皆是不修边幅,形容落拓,不住高喊救命,直往殿前的师父狂奔而来。他脚步如有生风,一路吹尘掠地,明眼人一眼就能瞧出他轻功俊俏,身法非凡,就靠这几名寻常弟子是追不上他的。少年一扑一抱,立刻就挂在那白发先生腿上,牢牢抱住不放。剑宗弟子追了将过来,见老祖在此,哪敢放肆?纷纷收剑入鞘,拱手跪倒在地。
洛天河不想这些弟子在这里叫人戏弄,丢人现眼,随即将其挥退。视线落在那少年那里,向那白发人赞道,“看来这位就是高足?果然轻功俊俏,英雄少年啊。”白发先生道:“嘿嘿,算命的最是要紧的就是这项逃命的本事。人生本来祸福相倚,吉凶难测,可惜世人宁愿听些顺耳的好话,也不愿听到逆耳的忠言,你说得好就是应当,说的不好,就要你的性命。想我那师兄……”
白发先生抬眼,见两位剑圣的脸色当时铁青,声音不由弱去几分,“他那人说话太直,不通人情世故,那也罢,偏偏跑去不该招惹的人那里胡说八道,就此叫人打断双腿。想来就是逃命的功夫没练到家,算命的因此深以为鉴,挑选徒弟嘛,笨点的都不打紧,就是要跑得快,活得久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他随性所言,那少年却仿佛吃了一惊,难以置信,“师父,你就是因为这样收的我啊?”
“不然呢?难道是相中你不敬师长,胡作非为吗?”
秦逸城冷哼道:“令师兄说话何止难听?我倒是奇怪他今时今日才叫人打断腿。不过‘阎王书’不报喜,而你‘半部天机’不报忧,是以你就没有这等叫人打断腿的担忧。”秦逸城话音落地,各峰众位都不禁咂舌,暗道:原来是问道贤居的“半部天机”苏不言?
问道贤居这门派,虽与剑宗同为正道十二宗之一,在江湖中的地位却很是微妙。传说前朝末年,帝上昏庸,奸党专政,有这么一群朝堂志士,空有经世的文学武艺,却受奸佞排挤,郁郁不志,最终心灰意冷,同请告老还乡。这七人归隐山林,寻到僻静险要之所在,即是如今的江津千机峡,从此避世不出,号称七贤,终日以绝学技艺遣怀为乐。
待到东方氏覆灭前廷,改元换代之后,那时江山初定,百废待兴,朝廷欲请贤能出山佐政。可惜这七人早年庙堂失意,早已心灰意冷,决意不再入朝为官,因此屡屡辞官不就。再过几年,又觉空有武功技艺,却无施展抱负之地,每感凄凉。因而这七位大贤就决定入世选材,挑选天资敏悟之人,以一身技艺不吝相传,倾囊相授。从此琴,棋,书,画,阵,剑,卦七门绝艺得以相传,虽说身在江湖,却甚少参与江湖恩怨,与其说是帮派,不如说是书堂学院。比起门派之主,历代的贤居主人更喜欢别人称他院长,这在江湖上也算是独此一家。
贤居学成出师的徒众,会进入世间的各个阶层,三教九流者有之,出将入相者有之,上居庙堂,下处江湖,手眼通天。武功虽然不超尘绝世,其影响势力却甚大,到这代,卦门的天算子收下两个徒弟,二者性格迥异,行事却同样不可捉摸。“天机先生”苏不言还好,素来尽说好话,不说凶言,尚且还能相安无事。可他的师兄“阎王书”厄难求却是个棘手人物。倒不是说他武功如何高,就是神言直断,专断祸事,且每验必准!
想起当年的旧事,剑宗诸人皆是面色不善。苏不言连忙推弟子出来,“这是我徒金虞,这两位就是武林中最顶尖的大人物,天下四绝之二的剑圣,洛天河前辈和秦逸城前辈,怎么样?为师没骗你吧?”
这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副天真模样,“师父,原来你真的认识他们啊?”苏不言抚须笑道,“那是当然,为师不曾骗过你。”这唤作“金鱼”的少年闻言,似是颇为激动,腰背挺直,恭恭敬敬一拜到底,“洛,洛大英雄,秦大英雄……我,我叫金虞……金玉满堂的金,安然无虞的虞……”嗫嗫嚅嚅,不知所措,最后索性再恭敬一拜:“久仰!久仰!”
洛天河疑惑着抬袖将他扶起,“这是……”
“嗨……”苏不言满脸怒其不争的喟叹,“这小家伙原来是酒楼里说书的,讲的最多的呢,就是武林豪杰的英雄轶事,对你们二位可以说是推崇备至,慕名久矣。”
“我,我还想拜在剑宗门下!”金虞脱口而出,苏不言闻言登时怒瞪着他,少年随即挠头憨笑,“可惜,我已经拜了师父,现在是不成啦。”
洛天河客套的赞赏道:“少年纯如璞玉,可堪雕琢,将来必是可造之材。”金虞信以为真,当即又惊又喜,几要高高跃起。剑圣侧身请让,道:“此处迎客不成体统,还请先生入殿一叙。”哪知白发先生袖袍一摆,拒道:“不必不必,算命的此行一不为吃酒饮宴,二不为攀情叙旧。本来是没脸来见诸位的,都是我这小徒对两位剑圣仰慕久矣,因此前来叨扰。如今他既已还愿,算命的把这物件交给你们,就要告辞了。”
白发先生往袖中探去,取出一折纸条。洛天河伸手接过,问道:“先生这是何意?”苏不言道:“我那师兄向来专测凶灵恶煞,不问福禄寿喜,然则逢卦必凶,还屡次言中,因而将寻他算命问卜的人,不论正邪两道,统统全部得罪。”
“十四年前,师兄口无遮拦,在剑宗大喜之宴,胡言乱语冲撞诸位,最令人痛心疾首的是,此次所言果然又不幸应验……唉……”
剑圣与各峰众位听他哀声喟叹,不由缅怀起逝者的音容笑貌,也是面色凄惶惨然。
“听闻贤伉俪还有遗血尙在,在下日夜斋戒焚香,斗胆为贤契算得一卦,这八字真言皆在其中。算是偿赎当年师兄出言不逊,无礼冲撞之过。”剑圣接过真言,当即又惊又喜,奉若珍宝。天机先生一卦,可谓万金难求。如今苏不言既然肯送此卦,他们岂有不承情之理?就连秦逸城也面色稍霁,洛天河请道:“苏先生天算之术通神,洛某感激不尽,不若在此盘桓几日,也好让敝宗一尽地主之谊啊?”
苏不言放声长笑,转身就走,颇有几分潇洒不羁的狂士风骨,“算命的逍遥四海,不追名逐利,尽管跟着风走,风吹到何处,算命的就往何处。”豪兴忽起,摘下葫芦就要灌酒,岂知葫芦里几滴既尽,再倒不出来,苏不言怒而往追上去的金虞脑袋叩个响锤,“嘿,是不是你小子偷喝我酒了?怎的一点也不剩?”金虞捂着脑袋,连声叫屈道,“我呸!明明是你自己喝的!你睡觉都抱着个酒葫芦,哪个能偷的来?昨晚睡在城隍庙的时候,你说‘小庙虽小,总算有个容身之处,此苍天怜见,待我不薄,当浮一大白!’然后就咕嘟咕嘟……”
苏不言当面叫人拆穿,颜面尽失,气急败坏道,“嘿嘿,你还敢跟师父顶嘴?”登时那身山野狂士的气质全无,众人一阵好笑。苏不言讪讪回头,尴尬道:“两位宗主,你看这,这……”洛天河大袖一摆,“先生请便,但凡能带的动的,敝宗绝不吝惜那点酒水。需要人带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