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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大雨夜,令教堂内点起的蜡烛更加令人神往。
商商同一位戴着黑色礼帽的男人出现在教堂,那男人似乎十分怕冻,穿得尤其地厚,略略躬着背,同上一次见到时一样,他行走的姿势有些怪异,好似身体关节不大顺畅,又或是有哪些部位疼痛得厉害,令他整个人看来既阴郁又疲累。
男人颈上裹了条围巾挡寒,只够他露出上半张脸,还戴了黑框眼镜,纯粹裸露的皮肤几乎只有鼻部,若只看这鼻梁形体同高度,可以推想出他身材同脸都很瘦,肤色算不上白皙,微微有些发暗。
商商走得快一些,直到走到厅内的木质阶梯下停住,她望着Father的背影,他一身黑袍,几乎遮到脚底。
他老了,却仍旧站得很直,因为习惯了平日受人敬仰,已经忘了怎么弯腰屈膝。
“来啦。”他好整以暇地点燃最后一支蜡烛,这些蜡烛围绕着台上那座足有一层楼高的神像,给它披上一层暖光,显得更加安宁祥和。
Father转身看了商商身后跟过来的男人,轻蔑无声地笑了一下,又背过身去,“教堂最忌讳吵闹,唯有请二位配合一下。”
于是几个壮大的年轻男人,有着一致的穿着,从四周围的角落内出来围住商商与她的随行。
商商耐着性子,将双手往外伸开抬起,任由得被搜身,再将手机从手袋里拿出来,一齐交给其中一位。
“既然怕,就无谓请我们来。”
“没办法,小人太多,就算是神都难以防范。”
商商的目光追随着那一班散开的人,听见Father笑着问,“感觉很面生吗?”
她没应,只听他又说,“之前跟在我身边那两位,今日到警局去自首了。也不知是受了谁的蛊惑,他们竟敢在我喝的鲜奶里下毒,还装神弄鬼,录了一些鬼言鬼语在深夜播放,说是......想令我思觉失调,甚至出现幻觉,迷糊间能应承给他们一大笔钱。”
“不过这些,我想商小姐刚才过来的路上都已经听说了,对吧?”
“我听说的版本有些不同,警方打给我,说是你那两个近身的其中一位,因为平时帮你做过太多阴鸷事,日日良心不安,却碍于父亲患病需要靠你帮他支付昂贵的医疗费用,唯有帮你保守秘密。但是近来发现原来你连天真无邪的孩童都不放过,终于决定亲自向警方揭发你。”
Father无以为意地笑了笑,“看来商小姐平时交友识人的标准很有问题,总是容易将一些谣言当成真的故事来听。”
接着,Father自说自话地,“既然这样,不如,我来讲个故事给二位听听?希望不会嫌它老套,因为也不过就是农夫与蛇的故事。”
“从前有一对男女,他们彼此相爱,早就认定对方为一生的伴侣,但因女方的家族在当地有些势力,狗眼看人低,瞧不起贫苦出身的男方,不但不准许两人结婚,还想将两人拆散,于是两人只好离乡别井,辗转来到香港,相守为生。”
“两人虽没有正式结婚,但在旁人眼中已经是一对夫妇,只可惜,女方身体有隐疾,无法受孕,导致两人无法生育后代,不过男方对她不离不弃,还同她讲,一切都是上天的旨意,或者天父是希望我们去收养那些不被爱惜的孩童,把他们当作自己亲生的那样来爱护呢?”
“于是,他们成立了一间庇佑所,专门收容照料那些在街头流浪的孩童。这些孩童,有些是因为家境贫困,有些是因为身体有缺憾,总之是被自己的父母抛弃,只能靠在街头乞讨生存。甚至还有一些,完全是因为他们的父母不负责任,只管生不管教,带子女出街却不好好看护,连累子女与家人失散,之后也没有尽全力去寻找。这些孩童在街上被欺凌、被驱赶,饿得黄皮寡瘦,还好有那间庇佑所肯收留他们,才过上了安全饱腹的生活。”
“渐渐地,庇佑所里住了几十位孩童,夫妇将他们视作亲血缘,对每一个都尽心尽力地照顾,但两个人的精力始终有限,庇佑所的资源也有限,夫妇开始为这些孩童的将来担忧。好在,世界各地其实有好多好似这对夫妇一样,心善、却没能培育亲生子女的夫妻,他们听说了庇佑所的存在,便纷纷找来,期望能收养其中一位孩童,承诺对他们供书教学,将他们抚养成人。”
“夫妇深知养育孩童责任重大,所以严格筛选想要领养的每一对夫妻,不论是背景、家境、学识、人品,每个方面都仔细衡量过,除此之外,还将孩童的意向放在第一位去尊重,若孩童本身不想被收养,又或是不想被某个家庭收养,夫妇都会替他们明确拒绝领养请求,直到为每一位孩童找到他们心仪的家庭为止。”
听到这里,商商打断了他,“如果照故事中所讲,那对夫妇等同于这些孩童的再生父母,是世上最想亲近的人,那为何还想被其他陌生的夫妻收养?他们应该都想留在庇佑所里直至成年。”
“你还年轻,”Father看向她,“未做过人父母,不知尽责的父母会怎样为子女打算。你以为,对子女好,就是供应食物,教他们读书认字这么简单吗?真正好的父母,会以子女的利益为大前提,希望能为他们争取到最好的一切。就好似故事中那位夫妇,他们知道庇佑所孩童太多,就算他们尽力去供养,每个孩童能分到的资源都未必是最充分的。”
“所以他们才为这些孩童一一匹配合适的家庭,及养父母。这个道理,那对夫妇明白,那些孩童明白,那些养父母也都明白。即便有些外人不明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时间一晃而过,那些孩童如今都已经长大成年,各有各的成就,各个前程似锦。”
“你想说,那对夫妇是圣人,对于这些孩童有莫大的恩情。”
Father轻轻摇摇头,“我是想说,这对夫妇就好比善良的农夫,他们给了那些孩童一个光明的未来,但其中一些孩童的亲生父母,却好比毒蛇一样,不但不记恩情,还嫉妒自己的子女能过上他们都没能过上的好生活,决心报复在那对夫妇身上!他们颠倒是非,信口雌黄,明明是自己大意才令孩童走失,却偏偏说成子女是被那对夫妇带走的!”
“不是所有人都配做父母,尤其是那些又穷又坏的人,他们眼见着自己的子女远走高飞,在他们托举不了的天空里展翅遨游,他们心底没有感谢,只有妒忌!他们恨不得亲手捏断子女的一双翅膀,再将子女捆回自己身边,一起捱穷,一起捱苦,都好过眼睁睁看着子女同养父母一齐享福!”
“你意思是,那对夫妇不单以为自己很了解那些孩童的心思,还连他们亲生父母的想法都知道?”
Father的目光凌厉了些,“商小姐,看来你不光爱管闲事,还很性急,听人讲故事,未听到最后就不停插话。”
“不过......你这种个性,就正好似故事中接下来我将要讲到的新人物,她是一位貌美的女士,却有蛇蝎心肠,她利用那些父母的妒忌心,打着正义的名号,想破坏那些孩童同养父母的幸福生活,将孩童重新送回亲生父母身边。她甚至还想挑起那些孩童对于庇佑所那对夫妇的矛盾,诱骗他们,说当年夫妇对他们严厉的管教,全面的教导,是对他们的控制与伤害,想叫他们也一同来报复!”
“商小姐,你猜,故事中这位女士,到底是出于什么动机呢?钱?应该是,毕竟她在背后收取了丰厚的酬劳!但除此之外呢?她为何见不得那些孩童过得幸福?为何要曲解那对夫妇的善意?是否因为......她自己本身也是出生在一个畸形的家庭?”
“可能......她的亲生父母将她遗弃,后来遇到的养父母也对她不冷不热,她在缺乏亲情的环境中长大,所以憎恨那些与父母分离,却还能有更好生活的人?”
对应着Father的目光,商商迎上去了些,“或者,正是因为她曾经遭受过遗弃,令她更明白你故事中那些孩童的心理,知道他们不论后来生活如何,都会对自己的亲生父母怀有一种无法割舍的复杂情绪。”
“又或者,是她遇到的其实是慈爱尽责的养父母,他们教晓她什么是爱与珍视,教会她区分是非黑白,所以她选择帮那些孩童去面对昔日的恶魔,为那些多年苦苦找寻子女的父母争得公义。”
“而故事中那些孩童,与父母分割时还年幼无知,以为只要是力量强于他们的成年人都值得依靠,不管对方到底是天使还是恶魔,但伴随着年纪长大,在数不清的日夜相处当中,他们终于认清对方的真面目,才发觉对方供给自己的并非养分,而是毒液......”
“嘘......”Father不耐烦地比出叫她噤声的动作,“商小姐!你又犯错了!讲故事的是我,你没亲眼见证故事里发生的事,也未亲身经历过,为何总要曲解那些人物的心理?”
这时,始终以几步距离站在商商身后的男人终于低低地发出了声,“因为我见证过,我经历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