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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her醒来的时候,房间已经空了,望阁楼顶上的窗,天空已经翻出鱼肚白。
他想喊,却发觉咽喉如同发炎一般,一张开嘴便似饮下整支辣椒汁那样辣得痛。
昨天守卫在教堂的那一班人马,已经不知去了哪里,房间的门是开着的,走廊上却听不到其他任何响动。
他试图将彻底失去意识之前的记忆拼凑回来,记得最后迹星回来了,还告诉他幼年的阿风曾在这间房将被打落的那颗牙嵌进了墙缝内。
迹星没死,他实在高兴,可是眼下更令他挂心的是那颗牙。
他专门令人翻修了这间阁楼,就是不想有任何过去发生过的画面遗留,千算万算,竟算漏一颗牙。
那一排排牙齿,本就是最令他讨厌的。
其他人未必会知道,要判断一个孩童是否有被很好地照料过,不是看他身穿的衣物整不整洁、头发干不干净、又或者鞋合不合脚,而是牙。
牙虽坚固,却也和五脏六腑一样,可以反应人的情绪同精神,若灵魂过得不开心不安宁,牙也同整副躯壳一样地慢慢变质。
当年在庇佑所待过的孩童,无一例外都有一副不够良好的牙。
对于穷苦家庭来讲,护理牙本就是件奢侈,能教孩童每日刷得干净就已经够难得。
更何况他们还会掉牙,换牙,经历一轮轮的更新迭代。
所以有许多个夜晚,都有过不同的孩童,曾因为若有似无的牙痛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得安睡。
而对于Father来讲,治理这些孩童的牙,是比治理这些孩童本身更麻烦的事。
原本是有一位全科医生,充当庇佑所的‘家庭医生’角色,日常会检查所有孩童的身体状态,确保他们在被收养家庭选择时不至于被挑剔。即便孩童患病、受伤,医生都可以先帮他们做简单的处理,再转去方便对接的医院。
不是所有医院都能去的,一个不在自己父母身边生活的孩童太容易引起医生的注意,稍有不对劲就被问长问短,所以每次病症伤痛,Father和Mae都确保他们只会接受最必须的治疗,任何多出来的都是风险。
可偏偏是牙,‘家庭医生’看不了,这是一项专门的学科,超过他的能力范畴,若想治好就得送去专门的院所,那些都是Father无法完全把握的场所,往往去一次不够,需要被医生持续跟进。
于是,庇佑所里的孩童全都习得怎样安静过渡牙痛期,只为减少带给Father的麻烦。
阿风的体质弱,连牙也比其他孩童更差,有一次他病发抽搐得厉害,为防止他咬伤自己的舌头,被塞了一条毛巾在牙齿间,可后来又担心他窒息,将那条毛巾生生从他紧咬的牙关里抽出,一颗本就坏掉的牙因此变得更加松动,在嘴里时不时地摆着方向。
那天是他又惹怒了Father,被单独拉到阁楼,阿风向来不似其他孩童,其他孩童往往是哭闹、抗拒,喊着骂着,或是跪地求饶。
阿风习惯道歉,他总是检讨自己的错误,尽管整个人都惧怕得发颤,嘴里说出来的永远是他做错了,这令Father更加厌烦。
对于享受控制的人来讲,驯化的过程是一种乐趣,如果一上来就先臣服,反而变得无聊。
Father最厌恶这种软弱,恨不得再施以更重的惩罚,想激出他的顽强,阿风却只有道歉,只有讨好。
也就是那天,Father一巴掌打落了他那颗松动的牙。
恍惚之中记起,那天似乎是见过一粒白色滚在地板上,划出不悦耳的响,但不值得Father更多的留意。
一颗烂了的牙,掉了便掉了,所谓牙仙子的故事,是那些被真真爱护着的孩童才配憧憬的童话。
眼下这一刻,那颗牙便好似是种在了Father心里,令他担忧,疼痛,神志难安。
他将自己从地上捡起,扑过去锁上房门,然后沿着墙面摸去了那块不平整的位置,半蹲下来拼命地去看。
无奈这层才刚被漆上不久的油,是这样的深厚,竟叫他看不穿,到底缝隙在哪里,牙在哪里。
他猛一下回头,去扫视房间内的物品,寻不见一把适合用来凿洞的,晃眼间见到地上躺着一副眼镜。
那是徐叙假扮Will,不!是假扮迹星的时候戴过的,上面还沾了肉眼辨不出真假的血。
Father将眼镜从铰链处捏断,抽了一根镜腿下来,手指触到它顶上一点尖锐,就又扑回去墙边,一下接一下戳下凹坑。
他自然知道这会耗费他太多时间,却唯有忍受着这件不合手的工具,不消多久,就连手指上的皮也磨破了,是过于心急的缘故。
忙乱着,一心只想找出那颗牙,对身后静静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
被他拾起又丢弃的眼镜,有一边镜片上装了摄录器,正记录着这一间房的恐怖与愚昧。
他耗费了整个清晨,直到顶上投射下的阳光晒得令他睁不开眼,墙从针尖大的凹坑变作一大面的石砖剥落,始终不见那颗牙嵌在哪。
哪里都像有,却哪里都不是,Father终于发了狂,颓然地跪地低吼,像一头败阵的猛兽。
等不到下午,“疯魔的神父跪地挖墙”的视频片段已在网络上像病毒一样地传播。
这成了一单网民评论中未审先判的案,如果那些孩童被折磨的故事不曾发生过,如果乳名‘阿风’的幼童未曾被打落一颗牙,神父何至于将自己紧锁在阁楼里不知疲倦地凿动那面墙?
一定是巨大的罪恶,才会令神从神坛上跌落,那他的下场又怎会只是落得普通人那样。
Father被带去警局,这一次不仅是配合调查,而是被正式收押。
他在被记者包围跟拍的时候摇过很多次头,笑了又笑,怎么也算不到,最后竟是因为一颗牙。
那颗从根上坏掉的牙。
宋棺坐在铺头内,不知第几次点开那段录像,看得手心次次冒汗,太阳穴次次扯着神经跳动,虽未在现场,他可以想象得到,为了能拍得这些画面,那个不知怕的女将士同她最忠心的战士曾经历过怎样的惊心动魄。
一时间,生意也不重要了,有客进来铺里问起棺木,他一问三不答,客人只被店员领了走。
然而却有一位客人十分好脾气,见他对着手机屏幕发怔,却坐去一旁静静等着他。
还是店员过来拍拍肩膀提醒之后,宋棺才赫然发觉,对他相对的角落里坐着一位男士,从穿着打扮看不出年纪,只知道比其他人穿得都厚,都密实。
帽子、眼镜、围巾、手套,客人似乎很介意裸露任何一寸肌肤,对世间充满抗拒。
“噢......你好!”宋棺迎了过去,弯下身想与坐着的客人握手,果不其然被他避开了。
“是有人介绍我来的,我想订造棺木。”
“请节哀!”宋棺恢复平日的礼仪,先是共情客人已经失去的,亦或是即将失去的。
客人却轻轻摆摆头,“不必。是订给我自己。”
他透露尽可能简略的信息令宋棺知道,棺木是为身患重病、即将不久于世的自己,不需要太豪华、太名贵、太高调,合体舒适即可。
宋棺应承会帮忙安排,客人连价钱款式也不关心,只是问他,“你这里......也能给幼童订制棺木吗?”
“......可以的。”
这一具又是为谁?宋棺不禁好奇着。
“嗯......可我说不出他的身高......应该是九岁,差不多那样年纪的大小......”
“没关系的,都会留出余量的,至于款式......你有特别要求吗?还是也交给我们来选?”
开铺以来向来如此,一旦涉及到孩童,宋棺的语气都格外地柔和细致。
“我想亲手设计,我会画一张图纸,你们再帮我选合适的木和工艺订造,可以吗?”
这定是为了一位他珍而重之的幼嫩苍灵,竟让他连比起自己将要躺进去的棺木还要上心。
“可以。”宋棺承诺。换作平常,是做不到的,可是心底又浮出好多画面,令他一时间疼得犹如针刺,便郑重地应下。
客人点点头,再无话了,掏出一张卡片,上面写了地址和联络方式,还有两人的名字,一人他的,一人只是乳名。
他姓甄,那乳名是‘奀仔’。
宋棺也讲不出话了,小心翼翼地捻起那张卡片,眼泪缓缓上涌。
那客人离开是有司机开车来接的,宋棺习惯了留意黑色的车,认出这辆车是他曾在商商的铺外见过。
他始终面向着铺外而站,又记起商商有一次过来,手摸着一具棺木,眼里露出不正常的喜爱,叫宋棺送去她那里。
又有一次,她有事叫他帮忙,紧紧跟在身后,一直去到寿衣铺,她将寿衣拿在身上比试,同欣赏一套寻常衣服没有任何分别。
还有那一座空置的骨灰坛,突兀地摆在父母的灵位里,已经不知多长时间了。
宋棺越想,越觉得胸口被压得喘不过气,只恨他那位骁勇的将士,冷艳、优雅,如同软糖那样柔韧甜蜜,却就是不肯忌讳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