沣城,鹿驳山上的长丰观一如既往香火鼎盛。
此观解签灵验,风景宜人,乃是不可多得的避世桃源,洞天福地。
然而,这里同时也是朱盟的核心会晤处,每年芒种前后,由异管局局长牵头,将四观三姓两宗一派的魁首齐聚于此,共商大计。
话虽如此,其实每年来回讨论的东西都差不离。
比如,要不要打压三死门朋党,如何提携锻炼后辈,新发现的资源该怎么分,某些邪术是否要禁止,以及将犯禁修士逐出道门等等。
今年倒是有点不同。
三清殿后的客堂中,主座上穿行政夹克的男人,正是异管局局长,白景则。
旁人纷纷落座,有身着法衣的道门高功,有头戴银冠的巫蛊师,有持钵的头陀,也有作现代打扮的修士。
白景则神色泰然,悠闲吹了吹保温杯里的茶叶,直到余光瞥见一人进门,才郑重起身,恭敬将来者引到右手边落座。
此人正是青城观观主,灵素道人王素卿。
她年纪最长,八九十年前,便与师兄灵玄道人孟不咎一道名噪四方,只要她还活着,玄门便有一根定海神针。
方士应家的老太爷拄着拐杖,像个干瘪浑浊的老蟾蜍,腮角一鼓一鼓地开口:“白局长,阮家小子说的那事,你怎么看。”
白景则看了看左手边的空位:“三太爷,还是等人齐了再说。”
应三太爷古怪地哼了句:“去岁开会,白观主也不在,估计这次也不会来了。”
他语气阴阳:“半道出家便是如此,不知礼数。”
这话损的是白家人,当然也把白景则带进去了。
他皱了皱眉,并不接话。
身形魁梧的头陀站起身,嗓音发自丹田,铿锵有力,有如暮鼓晨钟:“几百年都不见‘魈’的影子,依洒家看,那些个典籍不足为据,世间怎可能有这种不死不灭的大鬼。”
对面的巫蛊师却不赞同:“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这和尚倒会胡诌——万事没有绝对,我支持三太爷说的,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太清宫孟承荫推了推鼻梁上的窄边眼镜:“此举太过激进,还需多加商议。”
另一边,同样身为“四大观”之一,妙玄祠的宋观主却表示:“即便不是‘魈’,也该尽早除去,以免祸害人间。”
头陀笑得桌面震动:“宋观主自家亲戚都祸害多少次人间了,没记错的话,洒家师弟就折在三死门姓宋的手上。”
宋观主面色铁青:“贫道早同他们那房划清界限,你如此污蔑,实在不可理喻!”
众人劝的劝,拱火的拱火,看戏的看戏,一时间,客堂哄闹不止。
白景则揉着眉心,正要肃清秩序,门外突然传来动静。
随着轱辘压过地面青砖的转动声,一个宽肩阔背,身形高大的道童推着辆木轮椅出现在门边。
轮椅上坐着个白袍黑发的青年,眉眼清隽,气质冷然,袍角盖住脚背,双手置于膝上,握着一枝还带露水的荷花。
“观里才开的水芙蓉,赠诸位去去肝火。”
白鹤也意有所指,随手将荷花交给道童,对方姿势木讷地接过,将之插在一旁的琉璃樽中。
这么一来,大家也都看见了那魁梧道童的正脸——乃是木头做的,五官是拿毛笔蘸墨随便画的“丁老头”。
众人见怪不怪,却罕见地乖觉几分,没再吵闹下去。
“白观主,怎么这回有空来陪我们唠嗑,”银冠苗裙的巫蛊师笑起来:“观主可曾见过那只神秘女鬼?”
“没有,”白鹤也面不改色:“腿脚不好,出不了远门。”
众人目光默然扫过他的双脚,似乎都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各自转移了视线。
旁边一直置身事外的王素卿放下茶盏:“孤魂野鬼罢了,倒不至于斩草除根。”
她的话犹如一锤定音,白景则心中有了计较,清了清嗓子:“那此鬼之事,容后再说。”
应三太爷纵使心有不忿,也不敢当面忤逆灵素道人的抉择,只得咬牙强笑:“白观主专程过来,莫非就为了邀大家赏花?”
白鹤也拍了拍手,一个面容清秀的道童走进来,手里还拿着张二维码牌子。
道童笑容讨喜:“各位前辈早啊,这是我们长丰观和沣城文旅合作的网店,欢迎诸位捧场!”
扫码后,界面果然出现【邀请好友助力,免费领取长丰观香蜡纸烛】。
应三太爷噎住,他一贯因循守旧,又被半路杀出的异管局压在头上,早就心怀不满。
于是一拍桌子:“玄门修士,应志在高远,怎可沉湎世俗之利,简直忘祖背宗!”
一番话振聋发聩,说得在座众人都羞愧地低下头去。
应三太爷扳回一城,得意道:“孟小友,你不说几句?”
孟承荫低着头,语气和煦:“抱歉,我先帮小女的朋友助力。”
应三太爷:“?”
他看向上座的王素卿:“灵素道人,您怎么说?”
王素卿抿了口茶:“稍等,劣徒让我为他朋友砍一刀。”
应三太爷:“??”
玄门大抵是要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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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鹿驳山不远的某个加油站,龙竹正捧着手机,屏息凝神,看着屏幕上一串五光十色的特效之后,弹出的:
【恭喜!还差一人助力就可获得免费领取券!快分享给你的新朋友吧!】
她大为震惊。
怎么永远还差一个人?
难道刚刚给她助力的都是鬼吗?
龙竹四下张望,叹口气,心想,要不把鹤城那个“老三”挖出来,助力完再埋回去……?
不行,听起来好麻烦。
何况她都已经跑到沣城来了。
不如去附近镇上接一单全能家政的业务,然后让房主帮忙助力?
龙竹思路开阔起来,阴森的脸上露出豁然开朗的笑意。
她在这头兀自神游天外,加油站另一头的面包车内,却有个握着方向盘冷汗涔涔的男人。
他眯眼看着龙竹的侧脸,心里一个悚然的猜测逐渐成形。
怎么会是她……
上回在惠安小区,刀疤那三个都没打得过她,还好他机灵,一分钱没拿,趁乱自个儿逃了。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捂紧了胸口上用红绳挂着的镀金神牌,念叨了两声“老君保佑”。
后排有个梳双马尾的小女孩,她穿着湖绿色校服背心裙,红色领花旁的徽章上,写着“自然夏令营——鹤城第一小学”。
“叔叔,我想上厕所。”女孩声音怯怯的,紧紧攥着书包背带。
男人刚要回头,一通电话打了过来。
“老四,货到了没有?”
老四飞快将通话声调低,压着嗓子语焉不详:“别催,快了,上回那地方吧?”
须臾,他嗯了几声,挂掉电话,和颜悦色回过头:“我和你的老师通电话呢,他们都到营地了,你忍一忍,叔叔把你送过去再说啊!”
女孩露出委屈表情:“我刚刚喝了太多水,忍不了了。”
老四狐疑地瞅她,又偏头瞄了几下龙竹的位置:“去吧,记得快点。”
女孩连忙点头,捂着小腹下车,顷刻间收起可怜表情,往厕所方向跑去。
拐过弯,她连忙打开腕上的电话手表,翻到了备注为“妈妈”的联系人。
里边恰好有一条未读语音。
【妈妈:“楚楚,到鹿驳山营地了吗?在夏令营玩得开心哦!”】
周翘楚嘴巴一瘪差点掉眼泪。
她不该上这个陌生人的车,她遇到坏人了!
女孩紧咬着嘴唇,手指因害怕而颤抖,就在按向那个红色通话键的下一秒,被一个高大的影子笼罩住。
周翘楚扭过头,看见老四就站在自己身后,一扫之前的和蔼神色,目光竟变得狰狞扭曲。
“让叔叔看看,你在和谁聊天呢?”
他俯下身,一把掣住女孩手腕,在对方惊惧眼神中,拽掉了那枚消息未发出去的电话手表。
老四笑两下:“怎么不给妈妈报个平安。”
他单手在狭窄的屏幕上操作着,很快便回复了一条【我已经到啦,妈妈】。
周翘楚想往外跑,但她尚且年幼,根本无法撼动眼前这只恶兽,反被其拦腰抓起来,捂住嘴,往面包车的方向去。
她先是剧烈挣扎,拿拳脚踢打,尔后忽然感觉到一股异味,随后便陷入昏沉。
这座加油站建在出入城镇的收费站外,两旁皆是树木,面包车的位置恰巧借着油罐车遮挡,巧妙避开了店员视线。
老四心虚,抓着周翘楚往回走时,难免四下张望,一个不小心,迎面与人撞上。
龙竹皱眉抬头,不耐地瞥对方一眼。
老四看清对方后,更是怕得不行,但他还存着几分侥幸,认为当初龙竹料理其他几人时,应该是没注意到自己的长相。
他忐忑为自己辩解起来:“不好意思,我带孩子上厕所。”
龙竹沉沉地盯着他,对方吞了口唾沫,腿脚已有些发软。
她咧开嘴角:“有手机吗?”
老四应声:“有、有。”
他把昏迷的女孩放到车后座上,哆嗦着摸遍全身口袋,掏出个水果手机,还额外添上几百块现金,恭敬递过去:“……您收好。”
龙竹莫名其妙:“给我这些干什么?”
她只想快点助力成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