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还深着,姜莱却已起身。
窗外,月光如水般倾泻,将身影拉得很长,指尖传来凉意,“对了,小姜,你这次进城,带着这画卷,帮我留意是否有这样墨色如夜的花。”
昨夜的梦来得突然,却又真切。梦中景象是她幼时,紧跟着姜女士,踏入石溪镇的小巷。记忆中的胡姨正提着竹篮,莲步轻移。篮中盛放的黑色花朵,泛着奇异光泽,将夜色都装进去。
而梦中,胡姨却只是含泪望着她。那双眼盛着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是要把这数载光阴都凝成一眼。最终,将手中的花递了过来。
姜莱从梦中惊醒时,东方还未泛白。她怔怔地望着天花板,恍惚间觉得连空气中都漂浮着哀愁。
“黑色的花?”天刚蒙蒙亮,集市上已喧闹起来。小姜寻了处角落盘腿坐下,将画卷在膝头展开。画中墨花幽异,其色如夜,似能噬尽周遭光华。
“世上真有这样的花吗?”她指腹轻抚画纸,低语喃喃。
与姜莱共度朝夕以来,她心中其实常怀疑虑,姜莱究竟是人是妖,亦或是仙。自不必说那宛如仙人的容貌。言谈间偶尔流露出,某些这世间未见之物,她都描摹之详,宛若亲历。
小姜低头凝视画中墨花,忽觉得这墨色沉沉,像极了姜莱的双眸。
“小姜,来啦。”刘婶推着吱呀作响的豆腐车,远远地招呼。女孩快步上前,双手抵住车尾用力推着。
五十有余的女人,岁月虽在其面上刻下印痕,然其目光犹明。
两年前,她的日子还像晨光里的尘埃,平平淡淡,静谧安然。丈夫在镇影院检票,虽不富贵,却在他们栖身的那条狭长小巷中,被视作一种体面的存在。
不仅足以养活一家四口,尚有余裕,偶或还能为儿女添购书本,使其在闲暇之时,得以一窥外界辽阔。
刘婶的生活便在这份简朴的幸福中周而复始,唯有一次,在夜深人静之时,她瞥见桌上书中描绘的广袤世界,心中某个角落悄然萌芽。
然而未过几日,镇上突然宵禁。
丈夫却带着不同寻常的兴奋归来,向刘婶与孩子们道出原委,有贵人莅临小镇,影院的人可以破例上工。
首日,男人带回了足以维系生计一年之久的小费,嘴角都快要笑到耳后去了。次日,同样的幸运再度降临,那笔赏金竟比前一日更为丰厚。
然而,刘婶心中却隐隐泛起了不安之感。
及至第三日,男人返家之时,面上已无昨日的欢愉,只是默默将钱递予刘婶,旋即进屋,倒头便沉沉睡去。
随后数日,情形依旧,男人保持着那份令人不解的缄默,每晚递给刘婶更多的钱圆,随即闭门不出与世隔绝。
此后夜夜如此。
直到那个枪声大作的深夜。
影院的人都没回来。镇上静悄悄的,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无人敢问,无人敢言。
“哎哟喂,年纪大了,干点活儿真是吃力啊!”刘婶直起腰,抹了把额头的汗珠。“这日子啊...”她叹了口气,声音里浸着疲惫,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在这条尘土飞扬的小路上,每个弯腰的身影都在用力活着。
“刘婶,您帮我看会摊子,行不行?卖出去的钱您抽三成。”
“没问题!你尽管去!”刘婶笑眯眯地答应。
转眼间,市集上叫卖声此起彼伏,
“哎呀哎哟,别走开,新鲜豆腐,现磨现卖,熬鱼汤,炒小菜,样样都香,味道赛过神仙拜!买了准没错,吃了都说好!今天不买,明天后悔找!”
小姜穿过了熙熙攘攘的市集,跨过了小桥,踏上石板路,几乎走遍了镇上的每一个角落。
然而,无论她走到哪里,得到的回答总是摇头和遗憾的眼神。这黑色的花似乎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它既不在任何人的记忆中,也不在任何一本草木图鉴里。
当小姜回到摊位时,原本满满当当的鱼摊,只剩下寥寥几条。这个季节,卖鱼的摊位本就不多,而她带来的这些鱼,不仅个头大,还特别肥硕,是市场上最抢手的货。
“刘婶,您辛苦了!”小姜感激地说道。
“哎呀,小姜,你可回来了。你这鱼真是好,个大肉厚,很多人都说是这场冬天里难得的好鱼呢!”
刘婶笑着回应,眼中满是自豪。“你快来看看,剩下的这些也快卖完了。托你的福,今天我的豆腐生意也格外好啊!”
天空渐渐染上了一抹橙红。集市上的人流散去,商贩们也开始收拾起自己的摊位,准备结束一天的生意。
“好嘞,今天就到这里了!”隔壁摊卖水果的大叔吆喝着,麻利地将最后一个苹果装进篮子里。
不远处,糖铺门口。孩子们围在周围,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最后一块糖人被小心翼翼地包好,放入盒中。
“大家都辛苦了,明天见!”
刘婶大声招呼完周围的邻居,转头对小姜说,“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咱们的运气不错!你还是隔一日再来吗?到时我帮你占位!”
女孩笑着点头,鱼摊已经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几片鱼鳞闪着微光。
天际云霞像打翻的颜料,五彩斑斓铺满天空。一阵风卷着潮气穿过巷子,似是追逐着那肩挑竹篓的女孩。小姜跳上返航的渔船,往湖心小岛去。
天色一瞬就暗了下来,“坐稳喽!”老渔叔突然吆喝一声,船身猛地倾斜。小姜抓住船舷,只见方才还平静如镜的湖面骤然掀起细浪,芦苇丛沙沙作响,像无数隐形的脚掠过水面。
“要变天啊!”老渔叔望着天直皱眉,“小姜姑娘今天别回去了,半路遇上风雨可不好。去我家跟我闺女凑合一宿吧!”
小姜抿嘴摇了摇头,她要回去,姜莱一人在家。舟行至岸她未作歇息,便急急踏上另一筏轻舟。手执长篙奋力一撑,直指家中方向而去。
当小舟渐近埠头时,豆大的雨点开始稀疏地落下,打在水面激起一圈圈涟漪。她的视线因雨水而变得模糊,却依稀望见,岸边立着手持纸伞的人。身影在雨幕中若隐若现,似仙似妖。
借助风势,小舟迅速靠岸,两人齐心协力,将船稳稳地推上泥潭,迅速用麻绳牢牢系紧在木桩上。她们在风里相互依偎着,一同撑伞顶着逐渐加剧的风雨,往家的方向小跑。
夜幕初降,乌云密布,天顶被墨色彻底吞食,狂风怒号。突然间,冰雹噼里啪啦倾泻而下,砸在大地上发出暴烈的声响。
二人此时已至屋内,靠在门框旁,望着外头的景象。她们抖落身上的雨水,关紧门窗,隔绝喧嚣的世界。小姜生起炉火,火光渐渐驱散了寒意。
片刻之后,姜莱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姜茶,她们俩披着毛毯围坐炉边,茶香袅袅,暖意融融。
姜莱抬头望了一眼,窗外肆虐风雨,不由叹道,“真想不到,这个季节竟有这么恶劣的天气。幸亏当年修复这间屋子时,咱们特地加固了房顶与墙壁,还特意选用好的材料,现下看来,那番额外之劳,确是值得。”
小姜捧着碗连连点头。当初姜莱执意要花那么多银钱修缮这屋子,换作旁人定要觉得太过奢侈,能遮风挡雨不就行了?
更何况那时她们囊中羞涩。可她就是这般毫无保留地信任着姜莱,望着对岸渔火明灭的小鱼岛,想必又有不少渔家要彻夜接漏了。
雹子噼里啪啦砸在房顶上。两人闷头吃着晚饭,屋里只有碗筷碰撞的声响。炉火的光把她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暖暖的。
小姜用勺轻轻搅动碗里的馄饨。这些精巧的小食,在遇到姜莱前的漂泊岁月里,是她想都不敢想的珍馐。
薄面皮裹着细嫩的鱼肉馅,在清亮的汤里浮沉,每咬一口,鲜甜的汁水就在唇齿间迸开。她小口小口地吃着,生怕吃得太快,这份温暖就会转瞬即逝。
“砰砰砰!”
急促的敲门声混在风雨里炸响。两人一惊,筷子悬在半空,四目相对。
这荒郊野岭的,除了她们,还能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