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东都,已是暮色四合。顾绛将姜莱安置在一座孤岛上,四周水波不兴,风声掠过芦苇,发出低吟。
姜莱心急如焚,未等船停稳,便一跃而下,直奔岛心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顾绛目送她远去,随即转身登船扬帆回城。
元帅府前的灯笼晃得人眼晕,那点昏黄的光泼在石阶上,倒显得门口更冷清了。顾绛踩着影子往里走,月亮早不知躲哪儿去了,就剩廊下几盏灯笼还亮着,照得他半边脸明半边脸暗。
拐过回廊就瞧见元帅在那儿站着,手背在身后,衣裳褶子都没乱一道,像是站了有一阵子了。
“还知道回来?”元帅眼皮子一掀,声儿跟块铁疙瘩似的沉。
顾绛脸上看不出啥动静。
元帅慢悠悠踱过来,眼珠子跟钩子似的往他脸上刮了两道,“最近挺能折腾啊?东都城都快叫你掀了个底儿朝天。”
顾绛眉梢微动,却未答话,只是侧身望向廊外。夜色如墨,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打破了夜的沉寂。
元帅见他沉默,眉头微皱,语气中多了几分试探:“你可认得菊良大人的女儿?”
顾绛眼皮都不带抬一下,就盯着廊外一株老梅上,枝头几朵残花在风中摇曳,似在挣扎着不肯凋零。
元帅见他这般反应,心中已然明了,那菊良圭志怕是借机攀亲,意图拉拢军部。可转念一想又觉着邪性,这个孩儿本就不是常人,平日里跟个活死人似的从不与外人亲近,更遑论女子。此番菊良家突然提及婚事,莫非其中另有隐情?
元帅沉吟片刻,眯起眼,“你究竟在寻什么?”
顾绛眸中闪过冷意,转身欲走。
“你可知,菊良家近日动作频频,如今局势已非往日可比。你若再这般我行我素。”
“我连菊良是谁都不知。”顾绛与元帅擦身而过,声音冷冽如冰,“还有,我劝你,少管我的事。”
元帅并不在意他这番态度,眼神扫过他时跟看块石头没两样。但心中疑虑未消,便叫人去唤来胡苟。
男人高坐在书房中央,烛火摇曳,片刻后,他抬眸望向门外,沉声道,“胡苟,进来。”
胡苟早已候在门外,闻言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他推门而入,躬身行礼,“元帅,有何吩咐?”
元帅并未立即开口,而是缓缓起身,踱步至窗前。他背对着胡苟,“孤岛一事,你查得如何了?”
胡苟微微抬眸,瞥见元帅的背影,心中暗自警惕,语气平稳答道,“回元帅,属下已仔细查探过,岛上除了一座荒废的宅院外,并无其他异常。”
元帅闻言,缓缓转身,目光如刀锋般直逼胡苟。他嘴角微扬,似笑非笑:“哦?是吗?那你可曾进入宅院查看?”
胡苟面上不露分毫,低垂眼帘,“属下未曾进入房内查看,但从外看去,宅院荒草丛生,门窗紧闭,似是多年无人打理,应当无人居住。”
元帅缓步走近,他停在胡苟面前,似要将他看穿,“胡苟,你跟在我身边多年,我一向信任你。可今日,你为何对我有所隐瞒?”
他抬眸与元帅对视,眸中闪过一丝无辜:“元帅何出此言?属下对您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元帅冷笑一声,手指敲击着案几,发出声响,“是吗?那为何我听闻,岛上近日有人出入,且行踪诡秘?”
胡苟心中一凛,面上镇定,语气中带着几分疑惑,“竟有此事?属下查探时,确实未见任何异常。”
元帅闻言,微微颔首,目光锐利,似在思索什么。片刻后,他挥了挥手,“罢了。你且去查一查菊良圭志的女儿,看看她究竟是何来历。”
胡苟躬身应下,心中却暗自松了一口气。他退出书房步履匆匆,穿过长廊时,夜风拂过,带起一阵凉意。
他回到府邸,抬头望天,黑云密布星月无光。
姜莱的消息还未寻到,如今又遇上了同族之人,竟还是在元帅的地界上。可看元帅的反应,他显然对孤岛上的事一无所知。眼下,哪有心思去查什么菊良之女?
他随意唤来一名士兵,吩咐道,“你去查一查菊良圭志的女儿,尽快将消息报来。”
那士兵领命而去,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夜色深处。
“我究竟在做什m他低声喃喃,声音几乎被夜吞没。目光望向远处,似是在看那无尽天边,又似是在看那遥不可及的地方。
片刻后,胡苟收回视线,抬步迈入屋内,身影很快被黑暗吞噬,只留下寂静夜色,
顾绛推开房门,房内烛火摇曳,刚踏入屋内,藤原便从暗处悄然现身,躬身低声道:“少爷,石井已候多时。”
顾绛颔首却未多言,他径直走向案前,衣袖轻拂,石井早已立于一旁,见顾绛进来,上前一步奉上一卷纸张,
“少爷,这是哑译所写的消息,关于那几个英洋人的动向。”
他展开纸张,目光迅速扫过上面的字迹。随着阅读的深入,面色逐渐恍惚。
难道姜莱也是未来之人?所以她才多年容颜不改,甚至身上总带着那股难以言喻的奇异能量?
片刻后,石井,藤原二人只见顾绛眼中闪过无力,仿佛长久以来的坚持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然而转瞬即逝后的是凌厉的戾气。
又或者,她正是这些英洋人苦苦追寻的“神灵”?
烛火忽明忽暗,顾绛脸上神情复杂,他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纸张,指节微微发白。
房内一片死寂,唯有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良久,顾绛缓缓松开手中纸张,任由它飘落在地,“石井,明日跟我走一趟,你便可先回去了。藤原,你去查那几个英洋人,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顾绛未再言语,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夜色初临,彦仓镇的蓬莱屋内灯火昏黄,映得老板娘的面容愈发妩媚动人。
她轻摇团扇,眼波流转,笑吟吟地望着几名浪士,柔声问道:“几位远道而来,不知来我们这小镇有何贵干?”
为首的浪士放下酒杯,目光灼灼,直截了当道,“正巧,想问问老板娘,近些年此地可有突然出现的少女?或是多年来容貌未变的女子?”
老板娘闻言,红唇微启,笑意更深,“几位真是说笑了。若真有这样的女子,还请一定带我来见见,我也想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为几人斟酒,动作娴熟优雅,酒香四溢。
浪士们相视一笑,其中一人又问道,“听闻你们这儿有一名武士,也是受人所托留在此处的?”
老板娘笑意盈盈,“那位武士啊,一直在此处,倒也没什么特别。倒是几位,莫非是受人所托,专程来寻那容貌未变的女子?不知是哪位大人有此等雅兴,真是稀奇。”
她语气轻柔,却带着几分试探。
一名浪士接口道,“是啊,谁知道呢,我们那位——”
话未说完,便被身旁同伴瞪了一眼,他连忙改口,笑道:“老板娘,您与那武士可是情人?若真如此,可真是令人羡慕啊。”
几人目光灼灼,带着几分打量与调侃。
老板娘眼波微漾,缓缓起身,和袍如水般垂落,她眼波一闪似有不耐,却轻叹一声,语气似嗔似怨,“哎,我也想啊。可惜那武士眼里,从未有过我。”
她顿了顿,笑意重新浮上唇角,“几位先喝着,我得去瞧瞧账房。今日陪几位饮酒,只怕账房先生偷懒,误了正事。”
浪士们闻言大笑,挥手示意她自便。女人轻轻颔首转身离去,步履轻盈如风,和袍的衣角在烛光中摇曳,仿佛带走了屋内最后一丝暖意。
入夜,蓬莱屋的灯火早已熄灭,唯有檐角挂着的风铃在风中轻响,似有若无地敲打着夜的寂静。几名浪士醉意朦胧,步履蹒跚地踏上楼梯,笑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今日的酒,倒是够劲!”男人大笑着,拍了拍同伴的肩膀,声音里带着几分得意与放肆。另一人含糊应和,脚步踉跄手扶墙壁,勉强稳住身形。
酒意上头,早已忘了时辰,只顾着推搡嬉笑,好似这世间再无他事可扰。酒喝多了,自然要放水,茅厕在院角,隐在一片竹林之后。
一人推开茅厕门,嘴里还嘟囔着今日的酒菜滋味。门扉轻合,似有无形之手推动。片刻,一声闷响,重物坠地,
站在廊下的人久候不见同伴,不耐推门而入,步履沉重,口中骂骂咧咧。门再合,片刻后,闷响又起。
为首的浪士站在茅厕外,眉头微蹙,酒意稍醒。侧耳倾听,唯闻风声竹响。手握刀柄,黑暗中,似有一道影子悄然逼近,如幽灵般无声无息。他猛拔刀,刀光划破夜色,却只劈中空气。
次日清晨,彦仓镇的街道上依旧熙熙攘攘,蓬莱屋的老板娘笑靥如花与店内侍者交代着什么,只是,那几名浪士的身影,再未出现在镇上的任何角落。
几日过后,蓬莱屋的风铃轻响,清脆如旧。老板娘立于檐下眸中含笑,轻声道:“石井先生回来了啊。”
石井不语,径直走向老位置坐下。
未几,老板娘端了几道菜肴过来,在他对面落座。她撑着脸,歪头看向石井,笑意盈盈,“那几人实在无用,我便直接解决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轻捻,似在拂去什么无形的尘埃,“你得再多给些报酬才行哦。”
石井夹了一口米饭,淡淡道:“随我去宅邸,取给你。”
老板娘嫣然一笑,起身随他而去。
到了宅邸,一小女娃欢快地跑出来,雀跃道:“石井先生终于回来了!我学了不少招式呢!”
石井点头,语气平淡,“行,晚些我检查。你先去抽几张纸钱出来给我。”小女娃应声而去,步履轻快。
石井靠在门框上,老板娘立于门下,两人之间,唯有风声低吟。男人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你还要装多久女人,郑元。”
老板娘笑意未减,“我还以为你没认出我呢。”
“我当初将你救出,是让你回家。”
老板娘的脸骤然扭曲,妆容似被撕裂,露出几分狰狞:“回家?我如今这般,怎么回去?”
他的声音陡然尖锐,带着压抑已久的愤恨,“我被你们邪台人已经搞烂了。”
最后几字,一字一顿,如刀锋般凌厉。
石井沉默,目光微垂。
恰此时,小女娃蹦跳着跑出来,手中捧着纸钱。石井接过递给郑元,转身步入宅邸,未再言语。
郑元脸上的笑意重新浮现,明艳如初,他转身离去,背影拉得悠长。
仁切摇船而来,踏着石路缓步走向那座他亲手为其筑起的小屋。河风拂面,似在低语着往昔的回忆,他心中隐隐忐忑,却又期待。
远远地,他瞧见石井站在那栋旧屋前,正低头整理着什么。石井闻声抬头,目光与仁切相接,微微一怔。二人虽曾见过几面,却并不相熟。
石井眉梢微挑,“你来此处做什么?”
仁切略一迟疑:“我来寻小姜,许久未见,想看看她。”
话虽如此,心中却暗自叹息,终究未能坦然道出“姜莱”二字。
石井闻言,眸色一沉,似有波澜掠过,却又迅速归于平静,“她们已搬离此处,这屋子如今归我了。”
话一出口,石井自己也不禁一愣,为何要撒这无谓的谎?
仁切听罢,眉间掠过黯然,他本生得轩昂,如今年近而立更是添了分沉稳,此刻只是一笑,自嘲般摇了摇头。
“我此行本是为道别而来,心中决意离开这渔村,去外头闯荡一番。只是,临行前仍想见姜莱一面,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石井默然片刻,忽然,他转身走向屋旁的信箱,将一封信轻轻放入其中,动作轻缓。
随后,他回头看向仁切,“走吧,去喝一杯。”
仁切微微一怔,点头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