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沈书颜抚摸着断口,出神地喃喃道。
“这样不好吗?比原来的身体结实多了。”这具身体被砍就是掉点渣,不会满地飙血,美观性和耐用性都拉满了,江玺满意得不得了,还抡着胳膊转了两圈。
沈书颜不知如何形容现在的心情,江玺无所谓的样子看得他想狠狠骂他一顿,可江玺好好站在他面前的样子又让他庆幸不已。惊喜和气恼各占一半,他看着生龙活虎的江玺,突然将他搂进怀里,十几年来的希望和绝望都倾注在这一个拥抱里。
江玺被他箍得不能动弹,但能感觉到靠在肩头的脑袋在小幅度地发抖,他一下子也不知道咋整了,只能小心翼翼地攀上他的后背一下一下地顺毛。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嗯…你想知道的话,我也可以带你去看看。”江玺信奉的就是一拉到底原则,屎要么憋着要么就拉个痛快,反正身份都告诉沈书颜了,那再有什么隐瞒也没意思,他想知道啥自己就说啥好了。
江玺回身,对画上书生道:“劳驾,给我们开个门吧。”
书生正在观望老先生塑泥巴,听江玺有需便侧开身子,江玺拉住沈书颜,瞬息之间,眼前之景便从房间位移到了黑石遍布之地。
此地正是石潭山。
周围黑影游荡,这儿飘一只那儿飘一只,但都对他俩视若无睹。沈书颜猜想这应该是和蜃妖的幻境一样,所展现的都是回忆里的场景。
但为何江玺的过去会被画仙呈现出来?
疑惑之际,似有人踩着石头往这里走。沈书颜循声望去,终于在迷蒙的黑雾中看清了来人——裴纪。不过他手上还抱着一个人,仰着脑袋,垂着手,染红胸口的血从手臂上蜿蜒而下,一滴一滴地滴落在石头上。而在裴纪身后,是成群结队的影子,每滴一滴血,鬼影便一窝蜂涌上去,饥渴地将那点血舔舐干净,随后又眼馋地盯着那血流不止的人。
沈书颜死死盯着逐渐走近的裴纪,他缓步走到他们面前,将毫无生气的人平放下来,苍白的容颜和江玺面对面。自己看自己的死状,就像自己参加自己的葬礼一样,猎奇得很。
裴纪半蹲下来,轻轻合上“江玺”未闭的双眼,在他背后,飘着一个刚离体不久,浑浑噩噩的魂魄。裴纪走后,那些垂涎已久的鬼便蜂拥而至,咀嚼皮肉,嚼碎筋骨的声音清晰可闻,没多久,地上便什么也没有了,连血都被舔得干干净净。
“江玺”安静地悬在空中,无神地看着这一场混乱、血腥的盛宴。一具新鲜身体不够一群鬼吃,众鬼便转向不远处的新魂。“江玺”还处在无意识状态,面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也不知闪躲。就在他要被吃得连魂魄都不剩时,一抹亮眼的蓝色跳跃腾挪几下从天而降,挡在“江玺”跟前。
那是一只狐狸,浑身都燃着腾腾烈火,凶神恶煞地冲着环饲的鬼群。两者僵持了片刻,鬼群见找不到机会下手,只好不甘不愿地散开了。
狐狸见鬼群散去,便从火狐变成一只普通鬼狐,趴在地上舔舔爪子又挠挠耳朵,见“江玺”还呆在原地,挪了小步关切般嘤嘤了一声,呼唤无果,它又试探地用脑袋拱了拱“江玺”,“江玺”这才有了点反应,但还是一副懵懂的模样。
“嗷”
狐狸见他无知无觉,便用脑袋拱着他挪到一块大石头边,安顿好了他又化作鬼火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不一会儿,它竟拖着一只鬼回来了。那只鬼并不安分,被拖行着还在不断挣扎,狐狸将他拖到“江玺”身前,一口咬掉了鬼魂的脑袋,将脑袋吃掉后又将身子拱给“江玺”,大有它打猎回来,我吃头,你吃身子的意思。
“江玺”似乎懂了,竟真的学着那只狐狸的样子,低下头,四肢伏地开始啃食无头鬼魂。沈书颜越看越难受,江玺却神色如常,似乎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一鬼一狐就这样在石潭山中度过了一段“相依为命”的生活,“江玺”吃多了鬼,所过之处百鬼退散,狐狸每天都会领着他在石潭山到处逛,如同视察领地一般,但每次走到两个鬼官管理的地盘便调头了。里面的鬼死状极其恐怖,断头的已经算里头最清秀的一个了。
这样的日子大概持续了有一段时间,某一天,石潭山来了一名中年人,手上提着个箱子,胡子拉碴长袍宽大,眼窝深陷颧骨高凸,长得像江湖骗子,身上却围着一层淡淡的金光。他一眼就看到了蹲在石头上的“江玺”,见他双眼无神就蹲下来和他平视,左右打量几番不由得啧啧称奇:“怪了,真是怪了,竟没多少怨气吗?”
“悔恨这么深,是有多大的误会,犯了多大的错?”他似是在问“江玺”,又似是在自言自语,半晌,他拍拍衣袍起身,展开画卷:“罢了,带你走罢,也算是你我缘分。”画中书生放下书,“江玺”便没了身影,而画里多出了一个呆滞的人。
中年人卷起画,转身欲走却有一团鬼火重重撞了上来,护体金光被撞得荡起波纹,却没伤到那人分毫。狐狸在地上翻了个滚,弓起脊背朝他呲牙。中年人似是又发现了什么稀奇物件,摩挲了两下下巴果断抱起那只鬼狐狸:“你也一起吧。”
“嗷?”
一鬼一狐就这样被中年人拐了回去。回了屋,他将“江玺”从画里放出来,脸上千变万化,在不可思议和绝无可能间反复横跳,许久后,他像是发现了什么,仔细看了看江玺胸口,顿时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神奇,当真神奇,鬼魂中竟还能蕴藏一丝灵气么?闻所未闻,真是闻所未闻。”
灵气……江玺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是师父的灵气,天地间的灵气。原来从一开始,师父就已经知道他们是妖怪了。可就算这样,这缕灵气依然护着他平安长大,就连他死了,这缕灵气也护着他的三魂七魄,不让他灰飞烟灭。
中年人仿佛被打开了思路,从外面和了一桶稀泥回来,照着江玺的样子捏起了人。要说捏人,那真是还原度超高,五官像模像样,发丝根根分明,一顶一的建模高手。他塑好了型,将泥像放在架子上送进火里烤了。
泥像翻来覆去确保受热均匀,本该万无一失,捞出来时眼周却是裂开的,中年人可能有强迫症,愣是不死心地烤了好几版,但眼睛就是烤不好,无奈只好用白瓷造了幅面具,和脸焊死了。有了躯体,江玺也算是另一程度上的神魂归位了,脑子也清醒了些。
中年人对自己的作品异常满意,又拿了块玉,削成椭球放进两个眼眶中,自此,一副躯壳便造好了。
“好了,试着动动吧。”
江玺动了动四肢,动作间极为不协调,短路的机器人般歪歪扭扭,连起身都费劲。中年人关上箱子,道:“新身体不好操控很正常,等你魂魄适应就好了。”
之后两人的交谈听得便不甚清楚了,因为放映结束了,入目又是熟悉的房间。沈书颜还未缓神,他想了无数种可能性,甚至想过江玺会不会死而复生这种天方夜谭,但他没想到江玺这具身体是用泥捏的。
而且捏得极为漂亮,倒真像他死而复生了。
江玺也搞清楚了一些事,他还以为这一身鬼见愁的本事是因为他怨气重,原来是死的时候稀里糊涂吃了很多鬼啊,那这么看,它们怕自己也不是没有道理,照这样说,他以后混不下去了,还能去镇镇宅,捉捉鬼?
思索间,江玺的手臂也已烤好了,老先生将它夹出来,放在桌上冷却。手臂刚烤好时略微有些泛红,敲上去声音清脆,质地同陶瓷无异,彻底冷却后,摸着却是软的,和人皮一般无二。
老先生拍了拍凳子:“坐过来。”
江玺乖乖走过去,熟练地将手臂放在桌上。老先生掏出一根金线穿进针里,一针一针地将江玺胳膊缝好,为了美观,他还在收线时打了个小圈:“诶,你看,你以后想挂什么东西都可以挂在这个圈上,挂些流苏啊平安扣啊都是好看的。”
江玺道:“那我真是谢谢你啊。”
“这有啥,你还怪客气的嘞。”
“没啥事儿了吧,没啥事儿我走了。”
“你又上哪去?”
江玺牵起活尸:“找束魂轴啊。”
“整天就束魂轴束魂轴,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勤快?”
“人嘛,无所事事久了没意思,总要找点事干嘛。”
“你走了,谁帮我挣吃的去?”
江玺道:“可以干你的老本行啊,每天上街说说书,变变戏法,不比你守个破庙挣得多?”
“我哪有那么多精力东跑西跑的?”
“那这个给你,”江玺把手上东西一抛,老先生接住一看,是一小团雾状的东西,他可认得,是只蜃妖,立马喜笑颜开:“你小子,够厉害啊,蜃妖都能搞到手。”
“那就让它陪你玩吧,我走了。”
“好好好,走吧走吧。”老先生忙不迭应声,逗弄着桌上迷你的蜃妖,稀罕得不行。
江玺走出庙,道:“师兄,你有住的地方吗?”
沈书颜:“有个经常歇脚的地方。”
“我现在无处可去,你暂时收留我一下,好不好啊?”
沈书颜闻言神色复杂地看着他,道:“不用暂时,你想住多久都可以。”
那块歇脚的地方在稍偏僻的山野中,一眼看去竟有股熟悉之感。茅草顶,木屋门,侧边卧房,院落大树,妥妥的一个清心宗2.0。
还有一点不同的是,卧房的两张床变成了一张。
看起来这里还是有段时间没住人了,沈书颜将地扫了,床铺好,就和江玺一起躺在床上。夜里静悄悄的,偶尔传来几声虫鸣,两人面对面睡着,沈书颜轻声道:“既然还在,为何不来找我?”
江玺道:“我虽说重造了具身体,但终归还是死了,都说生死相隔,说到底我还是鬼,鬼要是赖着你,让你染上鬼气怎么办?”
“那那幅画为何能映照出你石潭山所经历之事?”
江玺解释道:“画仙可以将记忆储存在画中,以此来熟悉环境和模仿人的言行,我进了画,也保留了一部分记忆在里面,所以能映照出来。”
像个半自动放映机,代入感超强。
沈书颜回忆了下在画中所见画面,轻轻抚上江玺的眼睛。他现在的眼睛是玉做的,黑夜中都散着柔光,想必被光照着更是好看。他不戴面具时,是直观的漂亮,如今白瓷面具戴在脸上,竟有种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疏离感。
可与他靠得极近时,那种疏离又荡然无存,玉石的眼眸温柔明亮,顾盼生辉。沈书颜心念一动,抬手捂住他的眼睛,在白瓷面具上落下一个吻。
江玺只感觉熟悉的气息近了又远,见沈书颜还没移开手,疑惑道:“师兄?”
沈书颜收回手,若无其事道:“没事。”
面具上的温热稍纵即逝,江玺并未发现什么端倪,只当沈书颜在和他闹着玩,时辰已晚,他不用睡觉不代表沈书颜不用,这样的深夜闲谈还是改天再进行吧。江玺怕沈书颜熬得太晚,便搂着他的脖子,哄小孩似的拍他的背:“师兄,该休息了。”
沈书颜心跳如擂鼓,江玺连吐气都是凉的,本该热烈的跳动的地方也寂静无声,和这夜色一样,在夕阳西下时候来,又在朝阳初升时候去,永远只存在他的梦里。只有听着江玺的声音,他才觉得这个人是真实地在自己身边的。
江玺见他不睡,便道:“睡不着吗?”
沈书颜点头。
“那我给你讲故事吧。”
江玺挪近了点,和他额头抵着额头,声音舒缓,令人心安。沈书颜睡下后,江玺就开始数羊来打发时间,但不知为何,他躺在床上,总觉得浑身不舒坦,不是皮肉上的,而是种无法形容的不适。
江玺纳闷了,他也不认床啊?这床下究竟放了什么?豌豆吗?难道他是古代版的豌豆公主?这床本就狭小,江玺怕翻身动静太大吵醒沈书颜,便打定主意明早起来一定看看这床是个什么构造,怎么睡着这么不自在。
一晚上就这么挨了过去,沈书颜一大早就起来打太极,江玺就趁这个时间研究研究此床。
床单,没有异常,床架,也没异常,难道是自己出了问题?江玺拉开床单,又拉起床板,待看清里头的东西后登时不知作何反应。
床底下,满满地堆了许多画卷,每一卷上,都描摹的是他。
这一堆画,少说也有几百张。江玺脑子一片空白,再抬头,整个人更是僵成了一根木头。
床板底下,以血为墨画就了一个阵法,干了又涂,最底下那层都渗进了床板里,只留有浅浅的暗红色。
阵法,江玺略懂一二,尤其是邪门的阵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