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打了个哈欠,又化作青烟落在江玺衣襟上,印出一只笑面狐狸纹样。四面云雾聚拢,凝作一小团蜃妖,它方才消耗过大,成形后再没一点飘在空中的力气可用,栽落下来被江玺拢在掌中。
看了回放,江玺大致知道这具活尸是谁了,就牵着他凭着记忆来到破烂的木屋前。门前竹篓烂得不成样子,木门斜挂在门口,稍稍一推就整个掉到了地上,满屋尘土纷飞。桌子边沿爬满了灰黑色霉菌,其上堆着一摞泛黄的纸。
江玺拿起其中一张,纸上墨迹早已模糊不清。他抬起手,凝滞几秒后才想起来自己用不了狐火,沈书颜却似看透他心中所想,在他掌中一点,一簇火苗便腾空而起,映亮了一方小小的区域。江玺在纸堆里翻找了会儿,这才找到几张稍微能辩清字形的。沈书颜也凑过来,两颗脑袋紧挨着挤在一块儿。
看着像是书信。每列不过两三句,前后字迹却大不相同,应是男人写给万赋的。
书信所写如下所示:
去:今日过得如何?可有好好吃饭?宗门可有安排考核?
回:一切都好,饮食偏清淡,有丹修入门考核。
去:嗯,考核如何?
回:位列第三。
去:第三排名有些靠后,你要多向仙长表现自己,才能得到重视。
回:嗯。
……
江玺又看了几张,除了问伙食、生活状况之外,基本都是问功课如何,考核如何,偶尔也会鞭策鞭策他,说他们家境贫寒,照顾他很是辛苦,几代人就出了他这么个有出息的,一定不要辜负了父亲和祖宗的良苦用心。到最近几张信件,回复的也只有一个“嗯”或者“好”,又或者干脆不回了,整篇都只是男人一人的字迹。
信件底下还压着一个本子,时间久远,线装本一打开就散了架,纷纷扬扬地落下卷边的纸张。这上面倒是大部分都看得清,应该是个账本,记录了很多支出明细,比如给万赋裁衣裳花了多少多少,买书又花了多少多少,加上其他随手写的碎碎念,满满当当记了一本。
江玺整理好了书页,又将信件塞在里面夹好,一起揣进了袖子里。他正要出门,沈书颜却还在他身旁挡着他,他这才发现沈书颜并没在看那些书信,而是一直盯着他的手看。那只手被苍官烫了两次,不仅有道焦褐色的疤痕,还往周围延伸了蜘蛛网般的细小裂痕,没有血,如同经年累月无人修缮而开裂的石像。沈书颜越看,脸色越沉,江玺发现时,他的脸都黑成了锅底。
“小伤,不会碎掉的。”江玺想将手藏起来,沈书颜却还盯着他掌心不放,垂下来被衣袖遮住了又被他拉起,鬓发盖住的眼眸中看不清神色。
“好了,师兄。”江玺撩开他的头发让他把脸抬起来,另一只手却牵起他的手腕,板起脸反问道:“该向我解释解释你这里的伤了吧。”
江玺握住的地方,有十几道狰狞的刀伤,还有好几处快要愈合又被割开的,在微微隆起的新肉上覆盖了一层痂。
沈书颜的脸一下子不黑了,反而有些躲闪,一看就是心虚。
江玺道:“你这是想干嘛?自暴自弃?”
沈书颜闭口不答,任凭江玺怎么问他都不说,江玺自以为死了一遍把什么都看开了,情绪控制也游刃有余,但一看沈书颜这伤心头是又无奈又生气,和他对峙半天见他还是没有要解释的意思,索性也板起脸来,不理不睬地甩手而去。
两人好像又回到了重逢的那刻,不过变成沈书颜老老实实缀在江玺身后。江玺牵着活尸不快不慢地走在前头,沈书颜就跟在他后面半米的位置。等从山上下来,江玺才听身后人道:“你什么时候帮我?”
江玺道:“你不是已经找到我了吗?”
沈书颜垂头道:“要你的尸骨。”
他抬头看了眼背对着他的人,越发觉得不真实。他的师弟现在看着除了面具哪哪都好,就是太不像个活人了。触手冰凉,体内没有一点内力的翻涌,仿佛是一具被不知名的东西支撑起来的空壳,可他又能说会道,又活蹦乱跳,像淮庄的那具白骨,如果里头仅剩的残魂消散,就彻彻底底地什么都没了。
江玺终于转过身,轻叹道:“尸骨,是找不到了。”
“这具身体倒是足够灵巧,就是太不经打了,我要回去把它修一修。”
沈书颜不懂他口中的“修”是什么意思,但还是没有多问,心里却怕江玺手中的伤越裂越大,最后碎成一堆灰随风扬了。
闹了半天,江玺此行只收获了一个账本和一只蜃妖。回到庙里时,那位老先生还坐在凳子上悠哉悠哉地喝茶。
“哎呦,这么快,我还以为得去半个多月呢。”他拿着杯盖拂了拂茶水,吹了几口才将茶放到小木桌上。
江玺进了庙,照例先灌了小半碗血。瓷碗朝桌上重重一扣,江玺朝他招招手,老先生便背着手走近,道:“咋了,是不是有什么事要麻烦我啊。”
“嗯,有件小事。”江玺摊开手,满手都是骇人的沟壑,隐隐有往手臂上爬的趋势。老先生眉眼的皱纹一下子展开了,眼睛瞪的老大,几乎要贴到江玺掌心上去。
“哎呦,不得了啊,是什么法器竟能让你伤得这么重?”
江玺道:“先别管什么伤的了,能不能修。”
老先生埋怨道:“早跟你说了别胡来别胡来,你以为你这身体刀枪不入?且不说这个,就是一把桃木剑往你这儿一戳,你就等着魂飞魄散吧!”他戳了戳江玺的胸口,那里沉寂一片,一点动静都没有。
“知道了知道了,啰啰嗦嗦的,少操点心。”
老先生见他油盐不进,唉声叹气地一边抱怨一边带着他往里边走。走到墙边,沿着墙面摸索几下,摸准地方往里头一推,那块墙便翻转过来,露出里面点着灯的昏暗密室。
“诶,你跟过来干嘛?”老先生抬手,将想跟着往里走的沈书颜拦了下来。
“无妨,师兄也进来吧,晚上庙里怪黑的。”
老先生一惊,张着能吞鸭蛋的嘴在两人之间指来指去,断线半晌才重连上,恨不得将江玺脑袋敲开,看看里面装着什么,咬着牙低声道:“你,你不是说瞒着他,从此再无瓜葛吗?”
江玺摊手,道:“没办法,我当时,心里一着急,就给说出来了。”他说着又在额头上敲了两下,一副事不由己苦恼不已的样子。
老先生拿他没办法,一甩手一跺脚,还是让沈书颜进去了。
密室里不像睡觉的地方,像个库房,杂七杂八地摆着各种玩意儿,东堆一坨西堆一坨。地上杂乱不堪,墙上却突兀地挂着一副画,画上是一名身着蓝袍的书生,拿着一本书似在吟读又似在思索。
沈书颜将整个房间细细打量了一遍,视线落到墙上的挂画上,屋里堆的玩意儿都破破烂烂,连桌子板凳都缺胳膊少腿,这幅画却完好无损,甚至像新画的一样,看不出一点沉旧之色。
虽然是幅普通人像,但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画上的人太过栩栩如生了,生动得像下一秒就会活过来似的。像是应了沈书颜心中困惑,画上的书生竟将书放下来,温和地朝沈书颜打了个招呼。
画仙。
沈书颜想起之前在说书先生那儿听到的妖怪。
但这书生看着老实得很,既无妖孽那般艳丽姿态,也无蛊惑人心之狠厉手段,满脸的单纯良善,也不知是天性不愿害人还是被捉妖的打服了不敢作乱。
想到此处,沈书颜又看向那个老先生。挂画既在他手中,难道是他收服了这画仙?江玺也说要他修补身体,莫非其本领高深莫测只是功不外露?真有如此本事,却不去各大仙门争个掌门之位,反而在此乡野守个破庙,真是大隐隐于市。
“好嘞,找着啦!”
一阵哗啦啦的声音过后,只见那老先生从塌陷的破烂中拉出一个铁炉,顺便还提了把有些生锈的大砍刀出来。
“把手放上来。”江玺依言把手臂搁在桌上,老先生将他手臂推前挪后,似是以桌沿为尺丈量着什么。等对好之后,他突然按住江玺手臂,扛起大砍刀对着桌沿那条线朝江玺手臂砍了下去。
沈书颜被此举惊得说不出话,画里的书生也伸长脖子想看看发生了什么。老先生一刀没砍断,又来了一刀,斩断时并未像想象中那样血肉横飞,反而露出一个整齐的断口,里面空洞一片,毫无血肉脉络。
老先生将砍下来的那只手臂往破烂堆里一扔,拍了拍手往身下的木桶里挖了点泥巴,朝江玺挥挥手:“去去,一边玩去,别打扰我塑形。”
江玺道:“我没打扰你啊,你该怎么塑怎么塑呗。”
老先生道:“你在我面前晃就是打扰我!”
江玺自讨没趣,撇撇嘴,真如他所愿起身找沈书颜玩去了。他带着一只断臂,嬉皮笑脸地走近还没回过神的沈书颜,在他胳膊上戳了一下,道:“师兄,不会吓傻了吧?”
沈书颜看他丝毫不管断掉的那只手,反而无所谓似的和他打趣,又生气又心疼,到底还是舍不得骂他,只是伸手抚上他手臂的断口,摸着粗糙硌手,像摔碎的陶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