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行?我看挺好的。”那个收过沈汀胭脂的女人长眉一挑,反驳了一句。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会儿。站在最边缘的,沉默了一路的张娘子忽然出声道:“我看也好。他们触怒神君却又能活着回来。也许是神君不忍,网开一面。”
“不可!依我看,将他们三人径直扔进祭坛才是优解!”人群又开始骚动起来。
话音一落,张娘子沉默着回头盯了一圈:“入祭坛得使官叩问神君,你们谁有胆子敢越过神君行事?”
这……
众人偃旗息鼓,即便那位隐在人群中的青年还欲煽动人心,大家也都摇摇头认了张娘子的说法。
沈汀有些站不住,又不敢倒,只要紧紧攥着裙摆,看村民们商量着散去,没过一会儿,一个女人匆匆跑来,从方钰手上接过沈汀,她轻柔地拍拍沈汀的肩膀,沈汀紧绷的身体才慢慢松懈下来,吐出滚烫的一口气。
辛枫朝沈汀笑笑,赞叹道:“你这姑娘真有种,我一定得交你这个朋友!今天涂的胭脂是你送的,你快看看好不好看?”
沈汀忍不住咳了两声,嗓子沙了,听起来像极了老鸭:“特——别——好——看。”
“走吧,在我屋里歇,恰好还有三间房。他们商量着让你们在示神典上谢罪,要不要我喊个赤脚大夫帮你看看?”辛枫没管后面两个男人,满心满眼全是面前这个可爱又有点莽的女孩,她看了看沈汀手臂上的桃花斑:“看起来颜色比其他人淡了好多。倒是好事。”
沈汀顺着辛枫的动作看了看,原本豆大的水泡大部分都偃旗息鼓,整条手臂虽然还肿胀着,但已经没有火辣辣的灼烧感了。她顿时对古人的医术起了敬意,难道是古代草药药性比现代更强一点吗?
她没忍住回头,朝方钰爽朗道:“多谢你啦。”
辛枫有些苦笑不得,狠狠一点沈汀圆润的后脑勺:“这时候了还想着别人呐?今晚在我屋里好生歇息,明日一早便是示神典,把那些事情扔给其他人。”
沈汀挠挠头,也感到有些昏沉,她们一行人同张娘子擦肩而过,沈汀偏头去看张娘子,却见她深深地盯了沈汀一眼,竟毅然决然地离开了。
还好萧颂安是个活宝,三言两语调动了气氛,几人说说笑笑便到了辛枫的屋子里。沈汀被辛枫扶进屋,转眼却发现方钰不见了。
她还在疑惑,辛枫却不管这些,把沈汀当小猫一样照顾,仔细擦干净身体后把她裹成一团塞进床帐里。沈汀有些哭笑不得,又实在担心不知所踪的方钰,只好装乖假寐,等辛枫离开房间后才一点点拨开五颜六色的褥子,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沈汀屏气将手搭在门闩上时,听见外边一阵响动,其中一人的脚步声靠近里面轻得快听不见了,沈汀猫着身子透过纱窗往外看,实在看不清便只好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听。
话音顺着微风灌进来,模模糊糊听不太清。
“具已仙逝……认祖归宗……半年有余”
是方钰的声音,他在说关照棠吗?沈汀想听得更清楚一点,不由得又贴了贴门,将自身重量靠了大半过去。
这下听得更清楚了,辛枫又说了几句,两人沉默一会儿后,她又道:“这孩子可怜,你们不要趁人之危。”
还没听到方钰的回答,沈汀脚下一个不慎,整个人顺着没关严实的门出溜出去,哐当一声砸进地板,震得五脏六腑都在喊疼。
她眼泪花花地抬起头,见方钰张合几次嘴唇,认命似的拿着药香味十足的药包过来将沈汀扶起来,又不看沈汀的眼,也不看辛枫的表情,见沈汀站好无伤处,才利落地转身,客气又疏离地回了辛枫的那句提醒。
“辛娘子多虑。”
沈汀拍拍灰尘,顶着辛枫山雨欲来的眼神窝囊地回了门,躺在床帐里,身体的疼痛缓解了不少,但手臂上的那点灼烧感却好似钻进了心里,带着一点莫名其妙的酸涩和还没回过味来的震颤。
后来如何她已经记不清,好似朦朦胧胧地被辛枫灌了好几口苦药,那点药香夹杂着丝缕熟悉的气息在睡梦里纠缠又纠缠,扰得她安睡不能。
再醒过来时天还没亮,不知是谁体贴地放了一盏烛灯,白黄的蜡液一层叠着一层,从烛身伸展至褐色桌面。沈汀刚醒还有些懵,听见门外细碎的谈话声才裹好衣物开了门。
方钰仍旧是一身干净的素衣站在远处,月色勾勒他的轮廓,在他身后拖出清浅的影。他同萧颂安交谈几句,恰好听见沈汀开门的声响,还未收敛的锋芒带着未尽的话音递送至沈汀眼前,让沈汀恍惚觉得这个外边冷得像块冰的方钰心里应该也燃过一簇热烈的火。
余烬的火星冷不防烫过来,方钰朝沈汀微微勾了唇角,眼间眉梢较平日多了一分凌厉意气:“……既然如此,那就在示神典上弑神。”
***
星星点点的萤火在夜空下蜿蜒成河,万孚村的村民早早排成有序的队伍等候在外,沈汀一开门,便看见乌泱泱的村民们都穿着干净的新衣,有捧着粉红桃花纸的,有捧着翠色柳枝的,三五个粗壮的大汗抗着半人高的酒罐,浓烈的酒香在动作间随着水波晃荡出来。
那位使官耳边仍然别了极为生动的海棠花饰,面容憔悴,眼神却神采奕奕,他燃着香走过来,细长的香烟祥云般流淌,香烛上的火星往沈汀眉心一点,却好似一颗水珠落进沸腾的油锅,村民们的情绪轰然高昂起来。
如潮的叫喊声,祈求声,祝福声全灌进沈汀耳朵里,眉间的一点热意消散,余烟在眼前播散成雾,黄粱一梦啊,沈汀毫无知觉往前踏了一步。
那使官笑了笑,放开声音,引着众人往前去。
“黄粱梦,观因果,谁把红尘勘破,谁为之赴火?神君来,渡万象,桃花燃尽古下活——”
话音一落,兴奋的村民们一拥而上,一路推搡着三人往深处走,沈汀此时有些失神,村民各色的面容和唱和在那香触及到眉间时全部昏昏然揉做一团,萧颂安仿佛卸了力气一般有些走不动路,只好借着身后人的推搡往前寸。
方钰一手紧紧捏着萧颂安的肩膀,另一只手则拽住沈汀的衣袖,在滔天的呐喊中冷声提醒了一句:“回神。”
不着边际的思绪被淡淡拉回,前面的村民们停下,沈汀萧颂安有些木然地抬起头,重重树影间,那间小小的庙宇内外点烛,橙黄的光暖融融地烘着一方庙宇,原本歪斜到一边的牌匾也被人重新涂了墨,端正地挂在庙宇的正中。神官单薄的身影在前,他仰头看着“渡一切苦厄”五个大字,在斑驳的圆柱旁,在庙中神像低眉微笑的注视中缓慢地跪了下来。
村民们高喊一声“求神君降福!”跪倒一片,就剩下沈汀、方钰、萧颂安像三根香似的还站着。
沈汀不信这些,她看着神官的背影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方钰无波无澜,等着下文。
萧颂安试探般握了握手,笑了笑,不置可否。
煌煌灯火中,庙宇内立刻升起了一阵轻烟,细小的香灰颗粒笼盖烛光,一切都显得有些不真切起来,神官拿过精致酒盏,众人顿时安静下来,口中心底无声念诵心愿。
第一杯酒泼下去,神官轻轻念了一声沈汀的名字。
第二杯酒泼下去,神官闭上眼不再言语。
第三杯酒浸润地面,神官才慢慢睁开眼睛,无比虔诚地朝神像叩首,压在神像之下妖艳的纸桃花在他眼底热烈燃了起来。
经由这簇火,他看见村民们狂欢起来,一张张丑陋的、贪婪的、希冀的、天真的面容在充分燃烧的纸桃花里暴露无遗,神官摆好宣纸,在众人面前支起一支笔,短短两息后,那笔竟然独自悬在纸面上!
一个年迈的老人往前一步:“敢问今年水稻收成如何?”
悬在空中的笔无风自动,神官看了一眼,恭敬答:“十三石左右,今年可有大旱。”
老人掂量一会儿,继续道:“今年竿蔗产量如何?”
停歇下的笔再次在纸上滑动起来,明明笔尖无墨,纸上仍旧出现了清晰的痕迹,神官回道:“仅一石。”
尽管数字并不可观,村民们还是将老人劝了回来,高声唱颂神君功德,把沈汀,方钰,萧颂安三人推了上去。
三人还没弄清楚状况,那神官已经将手揣进衣袖,满脸玩味地看着悬空的笔在纸面游走,村民们屏息,直至那支笔再一次停下来,靠在一边。
神官朝他们笑一笑,暖融融的烛光扑进眼底,恍然有种不真实感,在他身后,庙宇内的烛灯扑哧熄灭,天边已经开始泛白,幽微的光线内,低眉的石塑神君恍然变换了姿势,原本自然垂放,塑成与愿印的左手竟然随着眼帘缓缓抬起,她垂眸看向癫狂的世人,胸前一朵桃花迎风而绽,万花自小小的一方破庙里飞出,缤纷了满目人间。
方钰和沈汀的目光随着桃花看过去,晨光穿透万花,带着村民们的祈愿落进他眼中。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俯身捡拾,把象征赐福的片片花瓣全塞进孩子怀里。
一个清瘦的青年将花瓣藏进怀中,朝神君不住磕头,大声念道:“神君赐福!让阿爷快些好吧!”
一个小小孩童任凭花瓣落了满身,口中念的却是希望能多吃几颗糖。
人欲之浓处,人情至高时,神官伪出一丝虚伪的笑来,促狭的面庞在晨光的映照下恍若假面,他朝神君鞠了一躬,转身朝方钰轻声道:“神君说,你们三人罪债如山。”
他顿了一顿,眼角笑意更大了:“即、刻、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