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层云，万孚村的村民却好似还浸在梦里，神官的指令一下，众人便疯了一般往沈、方、萧三人扑去。萧颂安右手一拽，立刻扯出如霜长剑，剑身随着身体往左一带，立刻划出一阵凌厉的剑锋，旋起的落叶仿佛片片入劲，片刻间便在村民们的手背刺出了鲜红的血珠！

疼痛只有一瞬，村民们仍旧不管不顾地扑上来，萧颂安同方钰对视一眼，旋身而起时立即将长剑收入剑鞘，收了大半力气，只用剑鞘击打村民，使其不敢上前。

他刚刚划出一个安全圈，沈汀却忽然朝后方转身，僵硬地往前踏了一步。

“叮铃——叮——”

轻而缓的铃声在萧颂安带起的利落风声中极为清晰，它与沈汀的呼吸同频，随着她的脉搏律动深入骨髓，她只觉得周遭一切都空了，静了，连带着她自己也消融在这一方小小天地里。

脑海中的铃声如此清晰，如此亲切，一点兴奋随着铃声从耳膜渗进血液，她整张面都泛起了一点不正常的热意。

要到铃声处去，到最靠近本源处去，到极乐之地去……

她毫无知觉地迈出第二步，萧颂安的剑锋堪堪划过她的腰间，他眼中还没褪尽的凌厉对上她空洞的眼神，再滔天的不解全都如针入海，他朝沈汀喊一声：“你魔怔了？！”接着左手借力，一掌打在沈汀的肩膀上，逼得她往后退了好几步，被身后之人匆匆接住了。

她的神智没能被那一掌打醒，手腕处的些微疼痛却好似一根细线，将她从茫然无知的状况中拉了回来。方钰将怀中的沈汀紧了紧，腾出一只手来探她的脉搏，他曾研究过桃花纸致人兴奋的原因，可并没有研究出实质性的结论，那为何此时他和萧颂安除了有些乏力之外没有任何异常，沈汀却和村民们一样双目赤红，失去神智？

清脆的铃声再一次传来，方钰同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沈汀猛地抬头看向铃声的方向，漫天的灰屑如雪般翻飞，使官同石塑的神君像被橙黄的火焰烘着，半身光明半身暗。他就着这跃动火光，仰头看向垂眸的神君像：“世间百苦，他人意志为苦，自身愿景为苦，得失是苦，荣辱是苦，何不推翻一切，重新制定规则？”

方钰冷淡地笑一声，看使官眼底的疯狂将他渲成恶鬼，方钰懒得同神官争辩，只按住沈汀的肩膀，从袖中拿出清醒散往沈汀鼻间擦了一下。

味道之销魂，沈汀整个人好似从水中拉出来一般，她还有些脱力，萧颂安在她眼前挥着剑转成陀螺看得她更晕了。

她闭着眼，下巴搁在方钰的肩上，刚刚短暂的失神恰好充当了清理键，回过神后脑子居然更加清醒了一些。

耳边凌厉的风声渐渐慢了，铃声却还在神官手中晃荡。

她掀起眼帘看一眼紧绷着的方钰，轻声问：“萧颂安明明有能力带着我们突破重围，现在却仅仅只是用刀鞘逼退村民，这是不是你安排的计划？”

方钰微眯了眼，同使官无声对峙，又将头往下靠了靠：“嗯。”

沈汀继续问：“那我现在是不是要晕一下才能显得更真一点？”

头顶的方钰好似笑了一瞬，将沈汀按得更紧了，于此同时，萧颂安的长剑“铮”一声刺入地面，他撑着剑柄喘气，好似力竭。

方钰一直盯着使官的脸，一丝喜染上使官眉梢时，方钰同萧颂安不动声色对视一眼，带着沈汀往下栽去。即将落地的那瞬，沈汀的头砸在方钰的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麻意满上来，方钰合上双眼，听见使官如他所料一般停止了对村民的控制，他才闷闷地回：“嗯。抱歉。”

视觉被剥夺，沈汀听见自己的心还在砰砰乱跳，她听见村民们高声喊：“把她们拖入祭坛！”

“把他们献给神君，平今年大旱！”

接着便是使官的声音，那只银铃好似已经被他收入囊中，他再一次端起出尘的使官架子，不慌不忙地下了审判：“有劳各位乡亲，将他们拖进祭坛吧。”

被架起时，沈汀悄悄虚起了一道缝，模糊的视线中，张娘子披麻戴孝地站在最远处朝她望过来，满面迷茫，看得沈汀心不轻不重地揪了一下。

沈汀被一众女人七手八脚地抬进地下祭坛，许是看她瘦弱，下手轻了很多，等到沈汀从硬邦邦的石板上再次睁开眼的时候，身上的伤口比之潦草扔到一边的方钰和萧颂安不知少了多少。

他们三人各自撑起身，扶着墙壁重新聚集到一处后，才开始打量这被村民三缄其口的祭坛。这间祭坛似乎同寻常祭坛很不一样，沈汀由手下墙壁上繁复的花纹看向四面墙壁，两张神像，或坐或站，或垂眸或怒目，手中捻花掐诀，齐齐指向同一个方向，沈汀望向顶，看见原本斑驳的墙面被人重新铺就，靛蓝，青绿，朱红被均匀涂抹在立体枝条状的石壁上，中间缠绕着的神像面容可亲，同同样一张面目的神像双生一体，各自看向远方。

“这……这是哪些神？”沈汀有些看得呆了，情不自禁问道。

萧颂安扭着肩膀，一瘸一拐地坐在斑驳石床上：“哪是什么神，全是些吃人的妖怪！他们下手也不轻一点，疼死我了！”

方钰仰头看了一圈，面色更加凝重了，手臂的旧伤加上新伤，正不断地往下渗血，鲜红的血珠低落至脚下，他抿唇移了一步，道：“这里有血。”

沈汀：“什么？”

他没作声，弯腰捡起了一枚骰子，八角碎了大半，干涸的血迹经由骰子所处的一方土地蜿蜒至墙下的石料底，他收好骰子，顺着石料在看了一圈墙壁：“一共有六尊‘神’，四面墙壁连同地面踩着的只有线稿的这五位，位于‘主神’之下。”他顺着蜿蜒的祥云纹路往左走五步，停在了一位已塑成的神像之下，“此是第一位，对应德县人皮案。”

“当时顾田埂自尽于狱中，左手握拳，右手执笔，双腿盘起，同这位‘神’的姿态一模一样。”他往左继续走，“而万孚村神君，胸前有花，右腿盘起搭在左腿之上，右腿自然下垂，则同这位‘神’如出一辙。”

截至目前短短一月时间已经出现了两桩大案，那么剩下的，面容模糊的四位，又会给他们带来怎样的惊喜？若猜测不错，六位神使，六桩大案，他们的目标到底是什么？受影响的会是“广南东路”，还是整个大宋？

“我们要重新思考德县的动机了。”

方钰话音刚落，室内的火光恍然震颤了一瞬，沈汀连忙捂住了离自己最近的一盏烛火，四周全然黑了下来，只有一隙白光从石门处倾泻下来。

沈汀眯了眯眼，以为是那位使官过来要对他们举行所谓的“献祭。”正感叹使官信念感这么强，过来送他们上路都还要重新换一身衣裳时，黑色斗篷下忽然慢悠悠伸出一双手，将半遮着脸的兜帽挽下来。

凤眼薄唇，长眉入鬓，这是……张娘子啊。

众人没敢放下警惕，张娘子看看泛着冷意的萧颂安，面色如常的方钰，最后落在了稍有惊讶的沈汀身上，刚蒙大难，还没缓过劲来的张娘子一时也不知道摆个什么表情。

木木然道：“神官每日午时便离开神庙，晚上亥时才归。如今村民们都散了，你们就此离开，不要再回来了。”

她说完，也不管众人什么反应，转身就走，沈汀却紧走几步，一把将张娘子拉住了。张娘子重新将兜帽挽下来，露出瘦削的下颌。

沈汀记得前几天刚到万孚村时，张娘子的脸还不至于如此干瘦。喉头忽然有些干涩，她紧走几步，一把拉住张娘子：“张娘子……那天晚上，你去了哪？”

她没答话，脚下走得飞快，沈汀连着身后两人跟着张娘子从山野间一步一泥印子地出来，不知道走了多远，太阳已经高悬在天，连带着一切都亮晃晃地反起光来，张娘子才慢慢停下来。

沈汀拉着她不放手，张娘子低着头，看了沈汀紧紧抓着她的袖口很久，下颌忽然现两行泪来：“那晚我去找神官，想入黄粱梦一观，但神官不在，我在庙里等了许久，看见神官匆匆而归，脚下还有新鲜的泥。”

“第二日便听见你入林。之后的事情你都知晓了。”

方钰朝张娘子作了礼，斟酌问道：“张娘子，恕我冒昧，您在所谓黄粱梦中看见了什么？今日神君预言、赐花皆是幻术，黄粱梦观三生这种事情自然也有待考证。”

言下之意便是，神君是假的，神威也是刻意塑造的，那么所谓的神罚，黄粱梦之类也必定是假的。

只是承认自己一直以来的信仰实是虚幻并不容易，更何况她因错信失去了三位至亲。

张娘子摇摇头，眼泪流得更狠了，她匆匆推开沈汀的手，再一次下了逐客令：“各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