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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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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脑出血,要送ICU进一步观察出血情况。”医生语速很快,手上的钢笔尖划破缴费单,“总体状况不太好,家属做好开颅手术的准备。”

递出时打量了眼陈纪淮,拧眉,“你是陈玉霞的家属?成年了吗?家里没有别的大人了?”

一连三个问题砸得陈纪淮神情愈发滞涩。

他脸上带伤,从眼角到颧骨淤青一片,又碎了一手的玻璃渣,血液凝固后显得骇人。

消毒水裹着脸上的血腥气直往肺里钻,陈纪淮嗓音沙哑,像在烈日暴晒的沙砾地滚了一遭——

“成年了。”

“没有其他人。”

“麻烦医生,我去缴费。”

从陈玉霞出事至今,陈纪淮表现得都格外冷静。

大脑的CUP仿佛开启自我保护机制,除了麻木地按流程处理手头的事情外,他生不出一丝力气再想一些别的。

直到处理完住院手续,又去医院门口的商店买了些医护用品交给护工,陈纪淮安静地站在ICU门口。

重症监护室,是除了手术室外最让人无奈心酸的地方。

走廊长而幽静,焦灼的气氛弥漫在每一寸空气中,混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麻痹神经,甚至尽头的一部电梯直通太平间,这愈发加剧恐慌,病人家属们连眼神都不敢往那里偷瞄一眼,生怕引来死神的丁点注意。

隔绝一道厚重的铁门,门里人生死难料,门外人沉重煎熬。

这些人近乎执拗地守在门口,或站或坐,或干脆支起一床薄被席地而躺,只为能够在突发情况时第一时间回应医生。因此,一点点风吹草动就会惊醒所有人,这样的等待让白天黑夜都显得无尽漫长。

陈纪淮亦是如此。

走廊的吸顶灯管滋啦作响,他后颈抵着瓷砖接缝靠墙而立。黑漆眸子漫无目的聚焦在空气中某一点,安静地如同尊像,只有攥紧微颤的拳头泄露一丝心绪。

从把陈玉霞送进医院后,他就没能再见到她,此刻也只能靠想象脑补陈玉霞的状况。

阿奶太瘦了。

在杂乱的思绪中,画面定格在陈玉霞昏迷前抓住他的手,沉重地说“阿奶对不住你”。

她的手向来粗糙枯瘦,不过在陈纪淮的记忆里,那双手永远温热,仿佛可以托举住这个家的一切。

可躺在救护车上的陈玉霞,手指冰凉,让陈纪淮觉得他像在握一把腐朽的骨头,硌人而刺骨。

“阿奶对不住你。”

“阿奶对不住你啊。”

“阿己。”

……

对不住什么呢?

是对不住祖孙二人拼了命地逃离南城那个家,最终却换来此刻ICU门缝里溢出的,比死亡更刺眼的惨白灯光吗?

陈玉霞的这句话如同梦魇仿佛回响在陈纪淮的脑子里,也终于像一把匕首刺穿他的自我防护,刚刚在家里发生的一切都清晰残忍地冒了尖。

昨晚,挂断和宋穗岁的通话后,陈纪淮极为罕见地对过生日这件事生出几分憧憬。

自打九岁过,陈纪淮就再也没期待生日。

因为没有值得庆祝的人,也因为……上一个庆生过得实在讽刺。

在九岁之前,他是家里唯一的孙辈,爷爷去世得早,就被奶奶隔代亲宠着,父母也恩爱有加、事业有成,家里条件算得上富裕。

但这一切回想来,竟像是一场梦境。

破灭的导火索好似只是源于他和大人讨要生日礼物。

一向温柔的母亲暴怒,将生日蛋糕砸得稀碎,黏腻的奶油从桌面糊到墙上。这并未能缓解她的愤怒,母亲像一座压抑已久的火山终逢喷发,沾上奶油的手掌“啪”地扇在陈纪淮的脸上。

她只愣了一瞬,而后那团火变得愈发升腾。

在她身体里形成一团火兽,侵吞她的思想,占据她的身体,将家里所有的一切都砸得稀巴烂。

再后来,母亲就从陈纪淮的世界里消失。

听阿奶说,父亲为了投资擅自把公司资产做了抵押,投资失败,公司面临破产,这些年母亲和父亲所有的努力付之东流。

这不是父亲第一次这么干。这几年他像是着了魔,对身边几个炒股搞投资的朋友偏听偏信。

一开始势头向好,有赚有赔,这让父亲产生极大自信。他开始信奉“风险越大,赚得越大”,随着投入的资金量不断加码,盈利与亏损的天枰发生倾斜,以至于到后来投什么失败什么,连带他整个人都变得偏执。

母亲曾劝阻他许多次,可并没有换来回头是岸,反倒更加刺激了父亲。争吵、冷战到动手,短短两三年的光景,整个家天翻地覆。

母亲走后,陈纪淮被丢给阿奶。父亲则像个赌徒,输光公司所有的资产后,又将房子等不动产也搭了进去。

他总相信下一把会翻盘。

但事与愿违。

父亲做事的风格也越发偏门,集资的手段不仅带了些诈骗性质,而且开始惦记阿奶的养老钱。

老人家耐不住他的恳求,总是心软答应。到最后发觉不对劲时,已经来不及制止。

那个时候的父亲性格大变,不似以往的温文尔雅,稍不顺心意就对阿奶和陈纪淮拳打脚踢,动手抢钱也是家常便饭。

直到有一次陈纪淮实在是被打狠了,阿奶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才下定决心,偷偷带陈纪淮背井离乡。

又托老朋友的面子,花光剩下的积蓄到安城安了家。

安城的日子过得虽清贫,但却让陈玉霞和陈纪淮觉得安心。尤其认识宋穗岁之后,一潭死水的生活终于泛起波澜。

老人们常讲,日子过顺了,就要得意忘形。

陈纪淮觉得他大概就是得意忘形了。

安稳的时光让人沉浸而麻痹,以至于他企图抓住美好时,忘记悬在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终于,那把寒光凛凛的剑斩落而下。

在陈纪淮憧憬和宋穗岁明日的约会时,意外发现阿奶临近深夜却还没睡,偷着在房间里穿经停片。

像兜头被浇下一盆冷水,陈纪淮语气干涩,“阿奶,不是说好不做了?”

陈玉霞往身后藏了藏穿到一半的经停片,嗫嚅,“我闲在家没事干,闲着也是闲着……”

陈纪淮一眼看穿阿奶的遮掩。

戳穿幸福的泡沫,近日里掩饰的一切异常便突兀地摊开在眼前——

橱柜里放着南城特产,电视机下放钱的饼干盒挪了位置,鞋柜里新拆封的男士拖鞋,以及阿奶几次躲躲闪闪的外出和闪烁其词的解释……

“他找到我们了,是么?”

陈纪淮很平静地问。

长久的沉默,仿佛熬尽最后一抹浓重的夜色。

陈玉霞动了动嘴唇,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最后到底还是没忍住为那人辩解,“阿己,他说他都改了的。”

“他要真的改好了,还会让你赚这些辛苦钱?”

陈玉霞犹如卡顿的老式收音机蓦地沉默。她没敢抬头看陈纪淮,声音愈发地小,到最后几乎湮灭在空气里,“不是的,这些都是我自己想做的。”

“……他这些年过得不容易。”

说完,陈玉霞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暖黄灯光从头顶向下晕开,发丝花白一片,溢出的光影落在脸上,映照出道道沟壑。

“阿己,过了生你也算得上是大人,再见他一面吧。”

“算阿奶求你。”

“……”

面对陈玉霞的恳求,陈纪淮五味杂陈

可他没办法拒绝阿奶。

也没资格拒绝。

空气里的凝滞从夜色蔓延到黎明,陈纪淮很难讲清楚他怀着怎么样的心情熬过这一分一秒。

凌晨五点多困倦席卷,他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再清醒时,被客厅的说话声吵醒。

客厅,陈玉霞和另一人坐在沙发上。

那人拎起一件重工刺绣的岱赭短衬往陈玉霞身上比划,“妈,这料子穿在身上舒服。”

陈玉霞看了眼衣裳,神情略显复杂。

“不喜欢这颜色吗?我记得妈你以前经常去这家店。”

“……”

一声轻呵打断对话,陈纪淮长身肃立,慢条斯理地开口讽刺,“十多年前的事情劳烦您记得这么清。”

“您是打算让阿奶穿四位数的衣服,去串三块钱一板的经停片吗?”

“秦总。”他顿了下,嗤笑,“倒是孝顺。”

秦延益闻言转头,看到陈纪淮的刹那,他兴奋站起身,自然而然忽视后者的冷漠,“这是阿己吧?转眼长这么大了啊。”

“不认得我了吗?我是爸爸啊。”

“……”

陈纪淮冷眼瞧着,他不明白秦延益怎么能这么自如,这么……不要脸。

秦延益这人和之前没什么变化,只是看起来瘦了不少。

他戴着眼镜斯斯文文,头顶的软毡帽和逐天升高的温度显得违和,站在那里像是一位温润的大学教授,倒是一点都看不出他的无耻和暴虐。

“别绕弯子,直说你这次又想要什么?”陈纪淮往前逼近一步,“钱?还是房子?”

“不管什么,我都劝你趁早放弃。”

秦延益并没有被惹恼,他只笑笑,看似一派改邪归正的作风,“阿己,你多想了。”

“我过去……是做了许多错事,都是我的不对。”

“但现在我已经知道错了,我保证不再插手那些生意上的事情,咱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行吗?”

秦延益言语诚恳,姿态放得十足低,他急切想要证明诚意,又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做。

无措地搓搓手,最后只能指着茶几上他带来的一堆东西讨好,“阿己,爸爸挑了些礼物,祝你生日快乐,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陈纪淮审视男人这副老实巴交的样子觉得可笑。

赌徒永远不会放弃下一把上桌的筹码。

他不相信秦延益会就此收手。

陈纪淮耐心耗尽,准备将人赶出去时,陈玉霞拦住他,“阿己,把东西收拾一下,该吃饭了。”

“阿奶!”陈纪淮皱眉。

“有什么话,吃完饭再说。”陈玉霞拍了拍他的肩膀,压下陈纪淮的不满。

一桌子菜做得丰盛,全程只有秦延益拿起了筷子。

“还是妈做的饭香。”秦延益苦涩笑了笑,“比多贵的健康餐都好吃。”

闻言,陈玉霞眉头的褶皱又深了些,她沉默地又给秦延益夹了一筷子菜。

秦延益似乎吃得艰难,中间喝了好几口水才勉强咽下去。

他察觉到来自陈纪淮讽刺的目光,很轻地叹口气,放下筷子,“阿己,我知道你对我有很大意见,但是爸爸求你,看在我生病的份上,原谅我,好吗?”

秦延益调出病例,诊断照片在手机屏上泛着幽光,“是食道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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